人正在注視她,不經意看了我一眼。我們的眼神於是不期而遇,我望著她,她也望著我。阿妍只是當時不經意地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很快把眼睛移開了。我卻死死地盯著她不放,眼珠子像兩粒上了膛的子彈,只要一扣扳機,立刻就會發射出去。

剛剛告別了家鄉,我們誰也沒有流露出傷感的意思。那時候還來不及傷感,大家都沉浸在剛獨立的興奮之中。我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似乎有些眼熟,一下子想不起來她是誰。我的做法顯然太過分了,眼睛像蒼蠅一樣叮在阿妍的臉上,久久不肯離開。大約是被我放肆的目光弄得有些迷惑,阿妍很快又回頭看了我一眼,發現我還在死死地盯著她看,連忙再次把眼睛移開。她並沒因為我的冒昧無禮生氣,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奇怪我為什麼會這麼冒昧無禮。看來我們註定是有緣分的,事先誰沒有想到會這樣,都說不清這是怎麼一回事。這短短的一瞬間註定了永恆。連我自己也解釋不了當時為什麼會有如此誇張的舉動,在此之前,我從來也沒有對女孩這麼投入過,甚至從來都沒有仔細注視過一個女孩。阿妍從我身邊緩緩地走了過去,臨下船艙,還回頭看了我一眼。

那條船上到處都是知青,阿妍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說消失就消失了,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我們的船速很慢,要多慢有多慢,那是地道落伍的老牛破車,和今天電影上看到那種新式氣墊船相比,簡直就好像一個蝸牛在爬,不過那時候卻覺得很快,覺得是乘風破浪。船上的噪聲特別大,好像是一頭野獸在不停地咆哮著,江風也特別大,在什麼地方也躲不了,吹得人渾身上下到處哆嗦。可是再冷,我也不願意進船艙。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在甲板上走來走去,情不自禁地在尋找阿妍的蹤跡。船艙裡很擁擠,根本動彈不了,我只能從外面往裡面看。我知道阿妍就在這條船上,覺得自己一定要找到她。天正在黑下來,船艙裡的燈亮了,我終於又看到阿妍了。我終於看到阿妍坐在船艙的一個角落裡,隔著擋風的玻璃,她也注意了到船艙外的我,不經意地微笑起來。她注意到我一直在外面觀察她,不時地回過頭來,看我一眼,然後繼續和身邊的人說話。

這時候,馮瑞來到我身邊,他已經注意到我的異常表現,悄悄地問我:

“老四你怎麼回事,鬼鬼祟祟,找誰呢?”

馮瑞低下頭,很放肆地趴在玻璃窗上,對船艙裡的那群正說著話的女孩看,那群女孩也對著他看。

第一章(二)

那天夜裡,我怎麼也睡不著,是睡不踏實。船艙狹小的空間讓人感到窒息,大家都坐在窄窄的木凳上,聽任機器聲像野馬一樣狂奔。我滿腦子都是阿妍的形象,一遍遍地回味著她那不經意的微笑。隱隱地有女孩子的哭聲,一陣一陣的,像小鳥在樹木裡發出的嚶嚶聲。遠離父母的憂傷在空氣中流動著,我們端坐在那裡,男生坐一堆,女生坐一堆。有人在輕輕地安慰哭泣的女孩。女孩的抽泣似乎越哭越來勁,越安慰聲音越大。終於我們這邊有人耐不住了,惡聲惡氣說:

“哭,有什麼好哭的!”

喝斥聲像閃電一樣從黑夜中劃過,船艙裡頓時安靜了,小火輪的機器聲因此又大起來,在這之前,大家好像已習慣了那噪音,已忘記噪音的存在。女孩不哭了,是被突如其來的喝斥鎮住了,是硬憋著不哭。這時候,依稀還能聽見有人在勸,在安慰她。雖然已經夜深人靜,大家都沒睡著,都不想睡。那種被壓抑著的感覺,比哭聲還讓人難以忍受,更讓人窒息。

一個女生的聲音突然響起來,是針對剛剛那位發出喝斥聲的男生:

“想哭就哭,憑什麼不讓哭!”

立刻就有女生附合的聲音:

“哭,就哭,哭又怎麼樣!”

於是先前哭泣的那個女孩,又哇的一聲嚎開了。這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