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舒緩,李肆聽不出是什麼曲子,只覺心神沉靜,這琴聲是素淡的背景,段宏時的話是濃墨重彩,混在一起,竟然不覺有絲毫雜亂。

“你不必再猜疑,老夫此學,確實脫出了孔儒之錮。”

段宏時再度開篇,這老頭的眼神確實厲害。

“可你要以為此學是法家之學,那可就大謬矣!”

二郎腿一端,段宏時滔滔不絕。

“申不害究術,重在御臣,要帝王獨斷獨視獨聽,膚淺!慎到尊勢,他的這個勢,將天地之勢歸於帝王,混淆權柄和時勢,下乘!商鞅崇法,以帝王為法王,織法網而暴彰,限法於絕地,愚蠢!韓非將法勢術揉雜一端,卻失去筋骨,時久日遷,反成不可登堂之言,昏聵!”

好了,噴遍法家幾個大拿,果然不是法家門人。

“再說孔儒,儒本非孔孟獨佔,可後人卻只以這什麼二聖為祖,殊為……嗯咳!”

看樣子他還準備罵點無恥卑鄙的話,只是眼下這時候,正是程朱理學的醬缸期,要罵孔孟可是很危險的,所以段宏時急急咬住了舌頭。

“這孔儒所論,本出自上古親親家國,漢初沿襲秦時法度,文景稍廢,武帝再興,悟到了前秦的教訓,才將這孔儒之道扯來遮掩。外儒內法,華夏千年之治,就此砥定。”

段宏時再度拿出一個重量級的結論。

“這外儒內法,就是俗世所謂的帝王術!”

李肆小心翼翼地問:“那麼老師您的帝王術,是別開局面了?”

段宏時矜持地微笑。

“老夫這帝王術,有兩言可說,其一就是:跳出儒法外。”

接著段宏時的話,讓李肆又陷入到呆滯狀態,對這老頭的來歷,已然從世外高人,隱隱轉到了又一個穿越者……

“儒法為何能內外相結?就在於一個‘一’!”

“法家講天下一民,利出一孔,孔儒講道統歸一,仁禮劃一;法家要收天下之兵,以弱天下之民,愚天下之民,以利萬世之治,儒家要人不逾矩,心不沾塵,三綱五常,百年如息;法家尊帝王為法王,孔儒尊帝王為聖人,這儒法,本就是天生一家!”

隨著段宏時語調高亢,遠處的琴聲也變得銳利起來,每個音符都像是一把刀劍,可巧都插在段宏時每一個字之間,將他的話音託得更為鮮亮。

琴聲攀上峰頂後,又漸漸和緩下來,段宏時的話語也放慢了。

“可有一,就有二……”

李肆已是感悟滿腹,以後世的歷史學觀點來看,這就是華夏大統一的前提,同時也是大統一的代價,像是宿命一般,避無可避。但正如段宏時所言,諸多因素在推動這個一的同時,還有很多因素在化解這個一。這樣的東西,很難從道德層面上去評判,但如果僅僅從把握時勢的角度去看,還真是另有一套東西存在。

只是這套東西,不該叫什麼帝王術吧,這根本就是看透歷史的大學問……

“儒法之言,在書上無比光鮮,落到實處卻是滿目瘡痍。如果把外儒內法當作是金鑾玉殿上的制禮,老夫的帝王術則是鄉間農人的田頭小曲。”

段宏時看向遠處的青山,微微嘆氣。

“金鑾玉殿,不過是天下一點,鄉野山水,才是天下的本色。”

聽到這,李肆也有了自己的理解。

所謂外儒內法,全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上,那就是士人治世,以理想代替現實,按設計籠罩天下,不去理會其中的差異。仿若將治療天下當成堆積木,符合自己設想的東西撿起來,不符合的丟掉,湊在一起,看著搭成的樓宇宮殿,自得地說這是個多美的世界,而其他亂七八糟丟在一邊的東西,根本就閉眼不視。

說起來,還真跟柏拉圖的理想國分外相似……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