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又愛上了奶奶僱來的小姑娘——已經長成了漆黑髮亮的大姑娘戀兒。父親咬傷奶奶時,爺爺因厭煩奶奶的醋勁,在鄰村買了一排房屋,把戀兒接去住了。據說我這個二奶奶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奶奶懼他五分——這都是以後一定要完全徹底說清楚的事情——二奶奶為我生過一個小姑姑,一九三八年,日本兵用刺刀把我小姑姑挑了,一群日本兵把我二奶奶給輪姦了——這也是以後要完全徹底說清楚的事情。

爺爺和父親都睏乏極了,爺爺感到他臂上的槍傷在蹦蹦跳跳,整條胳膊火燙。爺爺和父親都感到他們的腳脹滿了布鞋,他們想象著讓潰爛的腳晾在月光下的幸福,但都沒有力氣起身把鞋扒掉了。

他們躺著,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父親翻了一個身,後腦勺子擱在爺爺堅硬的肚子上,面對星空,一縷月色照著他的眼。墨水河的喑啞低語一波波傳來,天河中出現了一道道蛇狀黑雲,彷彿在蜿蜒遊動,又彷彿僵化不動。父親記得羅漢大爺說過,天河橫纏,秋雨綿綿。父親只見過一次真正的秋水,那時候高粱即將收割,墨水河秋水暴漲,堤壩決裂,洪水灌進了田地和村莊,在皇皇大水中,高粱努力抻著頭,耗子和蛇在高粱穗子上纏繞盤踞著。父親跟著羅漢大爺走在臨時加高的土圍子上,看著彷彿從天外湧來的黃|色大水,心裡惴惴不安。秋水經久不退,村裡的百姓捆紮起木筏子,劃到高粱地裡去,用鐮刀割下生滿綠色芽苗的高粱穗子。一捆捆溼漉漉的、暗紅的、翠綠的高粱穗子,把木筏子壓得隨時都要沉底的樣子。又黑又瘦赤腳光背戴著破爛斗笠的男人,十字劈叉站在筏子上,用長長的木杆子,一左一右地用力撐著,筏子緩慢地向土圍子靠攏。村裡街道上也水深及膝,騾馬牛羊都泡在水裡,水上漂著牲畜們稀薄的排洩物。如果秋陽夕照,水面上爍金熔鐵,遠處尚未割掉頭顱的高粱們,凸出水面一層金紅。大群的野鴨飛翔在高粱頭上,眾多的翅膀搧起陰涼的風,把高粱間的水面吹出一片片細小的皺紋。父親看到高粱板塊之間,有一道明亮寬闊的大水在緩緩流動,與四周漶漫的黃水形成鮮明的界限,父親知道那是墨水河。撐筏子的男人們大口喘著氣,互相問訊著,慢慢地向土圍子靠攏,慢慢地向爺爺靠攏。一個青年農夫的筏子上,躺著一條銀腹青脊的大草魚,一根柔韌的細高粱秸子穿住草魚的腮。青年農夫把草魚提起來向圍子上的人炫耀。草魚有半截人高,腮上流著血,圓張著嘴,用呆滯的眼睛悲哀地看著我父親……

父親想到,那條大魚怎樣被羅漢大爺買回,奶奶怎樣親手把魚剖肚刮鱗,燒成一大鍋魚湯,魚湯的鮮美回憶勾起父親的食慾。父親坐起來,說:“爹,你不餓嗎?爹,我餓了,你弄點東西給我吃吧,我要餓死啦……”

爺爺坐起,在腰裡摸索著,摸出三夾零六顆子彈。爺爺從身邊找到那支手槍,拉開槍栓,壓進一條子彈,一鬆栓子彈上膛,勾一下機,啪啦一聲響,一粒子彈飛出膛。爺爺說:“豆官,咱們……找你娘去吧……”

父親一驚,尖利地說:“不,爹,俺娘死啦,咱還活著,我肚子餓,你帶我去找點東西吃。”

父親把爺爺拖起來。爺爺自言自語地說著:“到哪裡去?到哪裡去?”父親牽著爺爺的手,在高粱棵子裡,一腳高一腳低,歪歪斜斜,彷彿是奔著掛得更高、更加寒如冰霜的月亮走。

屍體堆裡,響起一陣猛獸的咆哮。爺爺和父親立即轉身回頭,看到十幾對鬼火一樣閃爍的綠眼睛和一團團遍地翻滾的鋼藍色的影子。爺爺掏出槍,對著兩隻綠眼一甩,一道火光飛去,那兩隻綠眼滅了,高粱棵子裡傳來垂死掙扎的狗叫。爺爺連射七槍,一群受傷的狗在高粱叢中、屍體堆裡滾來滾去。爺爺對著狗群打完了所有的子彈,沒受傷的狗逃竄出幾箭遠,對著爺爺和父親發出憤怒的咆哮。

爺爺的自來得手槍射出的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