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爛啦!”

大喇叭小嗩吶嗚嗚咽咽地吹著,那股蛋腥味更加強烈,奶奶牙齒緊咬嘴唇,咽喉裡像有隻拳頭在打擊,她忍不住了,一張嘴,一股奔突的髒物躥出來,塗在了轎簾上,五隻蒼繩像子彈一樣射到嘔吐物上。

“吐啦吐啦,顛呀!”轎伕們狂喊著,“顛呀,早晚顛得她開口說話。”

“大哥哥們……饒了我吧……”奶奶在呃嗝中,痛不欲生地說著,說完了,便放聲大哭起來。奶奶覺得委屈,奶奶覺得前途險惡,終生難脫苦海。爹呀,娘呀,貪財的爹,狠心的娘,你們把我毀了。

奶奶放聲大哭,高粱深深震動。轎伕們不再顛狂,推波助瀾、興風作浪的吹鼓手們也停嘴不吹。只剩下奶奶的嗚咽,又和進了一支悲泣的小嗩吶,嗩吶的哭聲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優美。奶奶在嗩吶聲中停住哭,像聆聽天籟一般,聽著這似乎從天國傳來的音樂。奶奶粉面凋零,珠淚點點,從悲婉的曲調裡,她聽到了死的聲音,嗅到了死的氣息,看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紅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黃的笑臉。

轎伕們沉默無言,步履沉重。轎裡犧牲的哽咽和轎後嗩吶的伴奏,使他們心中萍翻槳亂,雨打魂幡。走在高粱小徑上的,已不像迎親的隊伍,倒像送葬的儀仗。在奶奶腳前的那個轎伕——我後來的爺爺餘佔鰲,他的心裡,有一種不尋常的預感,像熊熊燃燒的火焰一樣,把他未來的道路照亮了。奶奶的哭聲,喚起他心底早就蘊藏著的憐愛之情。

轎伕們中途小憩,花轎落地。奶奶哭得昏昏沉沉,不覺地把一隻小腳露到了轎外。轎伕們看著這玲瓏的、美麗無比的小腳,一時都忘魂落魄。餘佔鰲走過來,彎腰,輕輕地,輕輕地握住奶奶那隻小腳,像握著一隻羽毛未豐的鳥雛,輕輕地送回轎內。奶奶在轎內,被這溫柔感動,她非常想撩開轎簾,看看這個生著一隻溫暖的年輕大手的轎伕是什麼樣的人。

我想,千里姻緣一線穿,一生的情緣,都是天湊地合,是毫無挑剔的真理。餘佔鰲就是因為握了一下我奶奶的腳喚醒了他心中偉大的創造新生活的靈感,從此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也徹底改變了我奶奶的一生。

花轎又起行,喇叭吹出一個猿啼般的長音,便無聲無息。起風了,東北風,天上雲朵麇集,遮住了陽光,轎子裡更加昏暗。奶奶聽到風吹高粱,嘩嘩嘩啦啦啦,一浪趕著一浪,響到遠方。奶奶聽到東北方向有隆隆雷聲響起。轎伕們加快了步伐。轎子離單家還有多遠,奶奶不知道,她如同一隻被綁的羔羊,愈近死期,心裡愈平靜。奶奶胸口裡,揣著一把鋒利的剪刀,它可能是為單扁郎準備的,也可能是為自己準備的。

奶奶的花轎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傳說中佔有一個顯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窪子裡的大窪子,土壤尤其肥沃,水份尤其充足,高粱尤其茂密。奶奶的花轎行到這裡,東北天空抖著一個血紅的閃電,一道殘缺的杏黃|色陽光,從濃雲中,嘶叫著射向道路。轎伕們氣喘吁吁,熱汗涔涔。走進蛤蟆坑,空氣沉重,路邊的高粱烏黑髮亮,深不見底,路上的野草雜花幾乎長死了路。有那麼多的矢車菊,在雜草中高揚著細長的莖,開著紫、藍、粉、白四色花。高粱深處,蛤蟆的叫聲憂傷,蟈蟈的唧唧淒涼,狐狸的哀鳴悠悵。奶奶在轎裡,突然感到一陣寒冷襲來,面板上凸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奶奶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就聽到轎前有人高叫一聲:

“留下買路錢!”

奶奶心裡咯登一聲,不知憂喜,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