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分(第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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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求饒。餘佔鰲說:“劫路的都說家裡有八十歲的老母。”他退到一邊,看著轎伕和吹鼓手,像狗群裡的領袖看著群狗。
轎伕吹鼓手們發聲喊,一擁而上,圍成一個圈圈,對準劫路人,花拳繡腿齊施展。起初還能聽到劫路人尖利的哭叫聲,一會兒就聽不見了。奶奶站在路邊,聽著七零八落的打擊肉體的沉悶聲響,對著餘佔鰲頓眸一瞥,然後仰面看著天邊的閃電,臉上凝固著的,仍然是那種粲然的、黃金一般高貴輝煌的笑容。
一個吹鼓手揮動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當頭心兒裡猛劈了一下,喇叭的圓刃劈進顱骨裡去,費了好大勁兒才拔出。劫路人肚子裡咕嚕一聲響,痙攣的身體舒展開來,軟軟地躺在地上。一線紅白相間的液體,從那道深刻的裂縫裡慢慢地擠出來。
“死了?”吹鼓手提著打癟了的喇叭說。
“打死了,這東西,這麼不經打!”
轎伕吹鼓手們俱神色慘淡,顯得惶惶不安。
餘佔鰲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語不發。他從高粱上撕下一把葉子,把轎子裡奶奶嘔吐出的髒物擦掉,又舉起那塊樹疙瘩看看,把紅布往樹疙瘩上纏幾下,用力甩出,飛行中樹疙瘩搶先,紅包布落後,像一隻赤紅的大蝶,落到綠高粱上。
餘佔鰲把奶奶扶上轎說:“上來雨了,快趕!”
奶奶撕下轎簾,塞到轎子角落裡,她呼吸著自由的空氣,看著餘佔鰲的寬肩細腰。他離著轎子那麼近,奶奶只要一翹腳,就能踢到他青白色結實的頭皮。
風利颼有力,高粱前推後擁,一波一波地動,路一側的高粱把頭伸到路當中,向著我奶奶彎腰致敬。轎伕們飛馬流星,轎子出奇地平穩,像浪尖上飛快滑動的小船。蛙類們興奮地鳴叫著,迎接著即將來臨的盛夏的暴雨。低垂的天幕,陰沉地注視著銀灰色的高粱臉龐,一道壓一道的血紅閃電在高粱頭上裂開,雷聲強大,震動耳膜,奶奶心中亢奮,無畏地注視著黑色的風掀起的綠色的浪潮,雲聲像推磨一樣旋轉著過來,風向變幻不定,高粱四面搖擺,田野凌亂不堪。最先一批兇狠的雨點打得高粱顫抖,打得野草觳觫,打得道上的細土凝聚成團後又立即迸裂,打得轎頂啪啪響。雨點打在奶奶的繡花鞋上,打在餘佔鰲的頭上,斜射到奶奶的臉上。
餘佔鰲他們像兔子一樣疾跑,還是未能躲過這場午前的雷陣雨。雨打倒了無數的高粱,雨在田野裡狂歡,蛤蟆躲在高粱根下,哈達哈達地抖著頜下雪白的面板,狐狸蹲在幽暗的洞裡,看著從高粱上飛濺而下的細小水珠,道路很快就泥濘不堪,雜草伏地,矢車菊清醒地擎著溼漉漉的頭。轎伕們肥大的黑褲子緊貼在肉上,人都變得苗條流暢。餘佔鰲的頭皮被沖刷得光潔明媚,像奶奶眼中的一顆圓月。雨水把奶奶的衣服也打溼了,她本來可以掛上轎簾遮擋雨水,她沒有掛,她不想掛,奶奶透過敞亮的轎門,看到了紛亂不安的宏大世界。
父親分撥著高粱,向著西北方向,我們的村莊,飛快地鑽。人腳獾沿著高粱壟溝笨拙地逃竄,父親顧不上理它。父親上了那條土路,沒了高粱的羈絆,跑得像野兔一樣快,沉重的勃郎寧手槍把他的紅布腰帶墜成一牙殘月。手槍顛打著他的胯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親覺得自己成了舉刀躍馬的男子漢。村莊遙遙在望,村頭那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果樹,嚴肅地迎接著父親。父親把槍拔出,舉在手裡,邊跑,邊瞄著在天空中滑來滑去的優雅的鳥影。
街道上空無一人,不知誰家的一條瘸腿瞎眼的毛驢,拴在一堵灰泥剝落的土牆邊上,毛驢垂頭而立,一動不動。露天的石碾上,落著兩隻深藍的烏鴉。村裡的人,都集中到我家燒酒作坊前一個土場上。這場上曾經鋪紅疊丹,堆滿了我家收購的紅高粱。那時候奶奶常手持白尾拂塵,跚跚移動著小腳,看著我家醉醺醺的夥計,用木鬥收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