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在炕上翻來滾去,叫哭連天。

最後,山人讓奶奶找來一個木盆,盆裡盛著半盆清水。山人從包袱裡拿出幾包藥,倒在盆裡,然後用桃木劍快速攪動,一邊攪一邊唸咒語,盆裡的水漸漸發紅,最後變得像血一樣紅。由人油汗淫淫,在地上狂跳幾下,仰天摔倒,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山人醒過來時,二奶奶嚥了最後一口氣,屍體的腐臭氣和變質的血腥氣從窗戶裡洶湧地撲出來。,

狗 皮。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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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殮二奶奶時,所有的人嘴上都捂著用高粱酒浸溼了的羊肚子手巾。

我逃離了家鄉十年,帶著機智的上流社會傳染給我的虛情假意,帶著被骯髒的都市生活臭水浸泡得每個毛孔都散發著撲鼻惡臭的肉體,又一次站在二奶奶的墳頭前,我是參拜了眾多墳頭之後才來參拜二奶奶的墳頭的。二奶奶短促的絢麗多彩的一生,在我的故鄉的“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的歷史上,塗抹了醒目的一筆。她以她詭奇超拔的死亡過程,喚起了我們高密東北鄉人心靈深處某種昏睡著的神秘感情,這種神秘感情只有處在故鄉老人追憶過去的、像甜蜜粘稠的暗紅色甜菜糖漿一樣的思想的緩慢河流裡才能萌發,生長,壯大,成為一種把握未知世界的強大思想武器。我每次回到故鄉,都能從故鄉人古老的醉眼裡,受到這種神秘力量的啟示。在這種時候,我往往不願意比較和對照,但邏輯思維的強大慣性,又把我強行拉入比較和對照的渦漩之中。在思維的渦漩裡,我惶恐地發現,我在遠離故鄉的十年裡所熟悉的那些美麗的眼睛,多半都安裝在玲瓏精緻的家兔頭顱上,無窮的慾望使這些眼睛像山楂果一樣鮮紅欲滴、並帶著點點的黑斑。我甚至認為,透過比較和對照,在某種意義上證明了兩種不同的人種。大家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進化著、各自奔向自己的價值系統裡確定的完美境界。我害怕自己的眼睛裡也生出那種聰明伶俐之氣,我害怕自己的嘴巴也重複著別人從別人的書本上抄過來的語言,我害怕自己成為一本暢銷的《讀者文摘》。

二奶奶從墳墓中跳出來,手捧一面金黃的銅鏡,厚嘴唇兩側豎著兩道深刻的冷嘲紋,說:“並非我生的孫子,照照你的尊容吧!”

二奶奶衣衫裙裾翩翩,一如入殮時情景,她的實際相貌比我想象的要年輕、要漂亮;她的聲音裡透露出來的資訊說明她的思想比我的思想要無邊地深刻;她的思想寬厚、凝重、富有彈力而又安詳堅固,我的思想像透明的笛膜一樣在空氣中顫抖。

我在二奶奶的銅鏡中看到了我自己。我的眼睛裡的確有聰明伶俐的家兔氣。我的嘴巴里的確在發出不是屬於我的聲音,就像二奶奶臨死前發出的聲音也不屬於她自己一樣。我的身上蓋遍了名人的印章。

我惶恐得要死。

二奶奶寬容大度地說:“孫子,回來吧!再不回來你就沒救了。我知道你不想回來,你害怕鋪天蓋地的蒼蠅,你害怕烏雲一樣的蚊蟲,你害怕潮溼的高粱地裡無腿的爬蛇。你崇尚英雄,但仇恨王八蛋,但誰又不是“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呢?你現在站在我面前,我就聞到了你身上從城裡帶來的家兔子氣,你快跳到墨水河裡去吧。浸泡上三天三夜——只怕河裡鯰魚,喝了你洗下來的臭水,頭上也要生出一對家兔子耳朵!”

二奶奶倏然進墓。高粱默然肅立,陽光潮溼灼熱,無風。二奶奶的墳墓上雜草繁茂,草香撲鼻。好象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遠處傳來鋤地農民高亢的歌唱聲。

這時,圍繞著二奶奶墳墓的已經是從海南島交配回來的雜種高粱了,這時,鬱鬱蔥蔥覆蓋著高密東北鄉黑色土地的也是雜種高粱了。我反覆謳歌讚美的、紅得像血海一樣的紅高粱已被革命的洪水衝激得蕩然無存,替代它們的是這種秸矮、莖粗、葉子密集、通體沾滿白色粉霜、穗子像狗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