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流本來已經在那把椅子上落下了屁股,忽然又騰地跳起來。

“瑪麗亞,我可不是專門來找你的……對了,你跟那羅裁縫什麼關係,你是他……”

“他是我爸。”

“啊?你是羅裁縫的女兒?”丁泗流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但旋即又輕鬆下來。“這就好辦了,真他媽的無巧不成書呀。你爸呢?怎麼沒看到他?”

“別說你了,連我和我媽都見不著他,他領著一幫裁縫在學堂裡給你們紅軍趕製軍服呢。”

“軍服不軍服的無所謂,長官不發那玩意,誰也光不了屁股。我找你爸,可是有比穿衣裳更重要的事,快,你快帶我去找他。”

“重要的事?他一個裁縫,除了會做衣裳,還能給紅軍辦什麼重要的事?”

“瑪麗亞,我現在顧不上跟你多說,你快帶我去找他,再遲了,我怕得挨處分、關禁閉呢!”

丁泗流乞求的口吻令瑪麗亞心軟。她和母親打了聲招呼,帶丁泗流穿過後門小巷,朝後街學堂走去。路並不遠,她還沒拿定主意,要不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丁泗流會不會跟她和盤托出到底要找父親做什麼,學堂已經到了。

紅軍進城前,小學堂的教書先生嚇跑了好幾個,有些學生家長也怕出事,不敢讓孩子上學堂來,學堂乾脆通知停課。正好,紅四軍徵用了學堂空蕩蕩的教室。走南闖北,軍隊最喜歡徵用的就是學堂和廟宇,住兵、開會都很好用。還沒走到近前,瑪麗亞就聽見一片熟悉的車衣機轟轟隆隆的聲音,震得人耳膜一跳一跳的。推開門一看,大白天的,學堂教室裡亮著電燈,而且特意換上了大燈泡子,照得教室裡面比外面還亮,倒有幾分福音醫院手術室的模樣了。十幾臺車衣機擺得整整齊齊,十幾個製衣工都在機器上熟練地埋頭操作,車衣機上和地上堆的都是灰色的布匹和半成衣,車衣機猶如海浪中苦苦掙扎的十幾艘洋火輪船。瑪麗亞看到父親脖子上吊了根皮尺,在那些灰色的布匹中小心翼翼地穿來穿去,像是踏浪而行的仙人,他不時停在一臺車衣機前,取下脖子上的軟皮尺,動手量著車衣機上的半成品,還大聲和車衣的工人說些什麼。瑪麗亞看到父親蓬亂花白的頭髮,僵直發硬的腰板,心中一痛,眼睛立時溼潤了。父母就她這一個獨生女,她在福音醫院當護士,收入完全可以養家,他原本用不著這麼拼命的。很明顯,父親並非為了那每件軍服四角光洋的工錢。

丁泗流用不著瑪麗亞多說,沿著她的目光就找到了羅裁縫。他撇下瑪麗亞,快步上前,伸手拍了拍羅裁縫的肩膀,手指門外。羅裁縫見與女兒同來的這位紅軍長官有話要說,以為是為了軍服之事,都顧不上同女兒搭話,只朝她點點頭,便跟著丁泗流走出轟鳴作響的教室。

八 上帝帶來的不僅僅是福音(5)

“羅裁縫,不,羅老伯父,我是紅四軍二十八團五連連長丁泗流……”

丁泗流有意不再往下說了,盯著羅裁縫,期待他把後面的話和事都補齊了。畢竟,這是個令他尷尬萬分的事。誰知,羅裁縫晝夜操勞,累得精疲力竭,神思恍惚不說,就連耳朵都被轟鳴的車衣機震得快聾了。他神情麻木,目光呆板而渙散。

“長官可是來催工的?你都看到了,我們連上廁所的時間都省下了,貴軍總數四千套軍服不是小數目,分給我的數目也不小。不過,一定能按時完成。”羅裁縫的嘴唇一動動的,幾個燎泡的蠕動,話語裡都夾帶著火星,更讓一旁的瑪麗亞心痛。她剛想說話,丁泗流的嘴更快。

“羅老伯父,我不是催工的,你那些軍服與我無關。我是來向你賠禮道歉,討要槍栓的。”

“槍栓?什麼槍栓?”羅裁縫仍一臉懵懂,似乎仍陷在鋪天蓋地的灰布中鑽不出來,不知“槍栓”為何物。

丁泗流只好耐心地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