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位上,他胸中茫然,忽然見程寧在一旁,道:“我喝了酒,有些頭疼,想去後面睡一會兒。你去跟太后說一聲。”程寧剛想勸一句什麼,只見他已經搖搖地走開了,只得順手抓過一個小內官跟去伺候。

清寧宮歷經幾代太后經營,房舍館閣極多。花園的後面有間深柳讀書堂,原是楊楝的屋子。後來他人走了,書堂並沒挪作他用,依舊空著。直至去年七月回 來,徐太后並不放心他住在宮外的諸王府,還留他在深柳堂住過一陣,直到西苑的清馥殿收拾出來才搬走。去年他納林絹絹為側室,亦是用這屋子做了洞房。

看守房舍的內官見他醉酒找來,忙開了門,把他扶到榻上。

一沾枕頭,反倒漸漸清醒,彈墨素綾帳子上的松枝紋樣在眼中愈加清晰。這間屋子的陳設,自他離開後並未改變過。十二三歲時,也是這樣下午,獨自躲在這 個帳子裡,數著帳子上的線條,在想象中把它們連起來,拼成一張一張人臉。父親去世後他便離開東宮,兩三年的時間裡他不得不依附祖母,先是幽閉在坤寧宮的清 暇居中不得見人。往後叔父登基,大局已定,他又隨太后遷入清寧宮,住在這深柳堂裡。後來去杭州,再後來奉召回京長住西苑,一直輾轉不定。童年舊物大多逸 散,這頂帳子卻是所剩無幾的若干物件之一。

他後悔來這裡了。如果父親還在,看見他跟徐氏一家同堂歡笑、推杯換盞,不知作何感想。這裡離戲樓很遠,卻還能依稀聽見絃歌歡笑,整個兒皇宮裡有頭有臉的人都聚到了這邊來——除了即將臨盆的淑妃。

熾烈的日光從松枝之間慢慢滑過,房中有一股不散的陰黴氣息,如江南的黃梅天一樣令人不耐,他從袖中抽出一條燻過的帕子覆臉上。龍腦冰涼如水的香氣慢 慢漲起漸至沒頂。他在水底摸索著,步履艱難,雙足如陷於泥中,連呼吸也悄然失去。有銀白色的魚從耳邊滑過,他伸臂捉住,銀魚落在掌心,變成一隻溫軟滑膩的 手。他握緊著她那隻手,覺得心中寧和欣喜,正欲隨之前行,不料她忽然一掙,再度幻作銀魚蜿蜒著遊走。

他急了,連忙推開水波又追了幾步,那銀魚忽遠忽近,忽明忽晦,又過了一會兒,倏忽消失了。他心中一痛,叫著:“別走。”

程寧急趨上前搖他。他猛然從床上坐起,只覺頭暈目眩,胸悶如堵,原來是一場夢魘。

“這裡真熱,”他悶悶道,“出了一身汗,我要換衣裳。”

程寧看他滿面緋紅,中衣都溼透了,立刻叫跟隨的小內官速回西苑取乾淨衣裳,又請值守的內官燒些熱水來。這時候清寧宮的大小內官多在前面看戲,縱有一兩個人,亦不好過於差遣。程寧挽起袖子親手試了水,服侍楊楝除下衣衫,稍作一番清洗。

琴太微迷路了。那個帶路的年長宮人一時內急,只和她說了一遍路徑便匆匆拐到岔道上消失不見,等她悟過來時,早忘了對方說的是什麼。她在原地站了一會 兒,忽然覺得不妥。徐三小姐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召見她,為何在花園中單獨密約?以她和徐三小姐的淺淡交情似不至於有什麼閨中私房話要說……總不會事關叔父家 的官司吧?

第六章深柳05

花徑中穿過一隻白貓,她不由得喚了一聲,白貓停下來看看她,掉頭撲入一片濃蔭之中。她認出來了,這就是那天抓了她一爪的那隻貓,不由得追了幾步上去。貓兒跑得飛快,轉眼就不見了。

柔軟的柳枝撫在臉上微微發癢,她自覺越走越偏,連個人影都看不見了,愈發緊張起來。忽然柳林深處一排青瓦竹籬的小屋,房舍陳舊失修,門口亦無人看守,不像是什麼要緊所在,大約是守園內官的值房,依稀還能聽見年老內官的低語聲。她想問個路,喚了幾聲並無人搭理,索性推開半掩的房門走了進去。

“怎麼搞的,去了這麼久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