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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不過是強調一下罷了。對某一鐵生而言是這樣,對所有的人來說也是這樣,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殘疾,它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它如影隨形地一直跟著我們,徘徊千古而不去,它是不是有話要說?
它首先想說的大約是:殘疾之最根本的困苦到底在哪兒?
還以史鐵生所遭遇的為例:不,它不疼,也不癢,並沒有很重的生理痛苦,它只是給行動帶來些不方便,但只要你接受了輪椅(或者柺杖和假肢、盲杖和盲文、手語和唇讀),你一樣可以活著,可以找點事做,可以到平坦的路面上去逛逛。但是,這隻證明了活著,活成了什麼還不一定。像一頭勤勤懇懇的老黃牛,像風摧不死沙打不枯的一棵什麼草,幾十年如一日地運轉就像一塊表……我懷疑,這類形容肯定是對人的恭維嗎?人,不是比牛、樹和機器都要高階很多嗎?“栗子味兒的白薯”算得誇獎,“白薯味兒的栗子”難道不是昏話?
人,不能光是活著,不能光是以其高明的生產力和非凡的忍受力為榮。比如說,活著,卻沒有愛情,你以為如何?當愛情被詩之歌之,被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時候(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卻有一些人活在愛情之外,這怎麼說?而且,這樣的“之外”竟常常被看作正當,被預設,了不起是在嘆息之後把問題推給命運。所以,這樣的“之外”,指的就不是尚未進入,而是不能進入,或者不宜進入。“不能”和“不宜”並不寫在紙上,有時寫在臉上,更多的是寫在心裡。常常是寫在別人心裡,不過有時也可悲到寫進了自己的心裡。
十四
我記得,當愛情到來之時,此一鐵生雙腿已殘,他是多麼地渴望愛情呵,可我卻親手把“不能進入”寫進了他心裡。事實上史鐵生和我又開始了互相埋怨,睡不安寢食不甘味,他說能,我說不能,我說能,他又說不能。糟心的是,說不能的一方常似凜然大義,說能的一對難兄難弟卻像心懷鬼胎。不過,大凡這樣的爭執,終歸是鬼胎戰勝大義,稍以時日,結果應該是很明白的。風能不戰勝雲嗎?山能堵死河嗎?現在結果不是出來了?——史鐵生娶妻無子活得也算愜意。但那時候不行,那時候真他娘見鬼了,總覺著自己的一片真情是對他人的坑害,坑害一個倒也罷了,但那光景就像女士們的長襪跳絲,經經緯緯互相牽連,一坑就是一大片,這是關鍵:“不能”寫滿了四周!這便是殘疾最根本的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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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碎筆 2…5
十五
這不見得是應該忍耐的、狹隘又渺小的困苦。失去愛情權利的人,其人的權利難免遭受全面的損害,正如愛情被貶抑的年代,人的權利普遍受到了威脅。
說殘疾人首要的問題是就業,這話大可推敲。就業,若僅僅是為活命,就看不出為什麼一定比救濟好;所以比救濟好,在於它表明著殘疾人一樣有工作的權利。既是權利,就沒有哪樣是次要的。一種權利若被忽視,其他權利為什麼肯定有保障?倘其權利止於工作,那又未必是人的特徵,牛和馬呢?設若認為殘疾人可以(或應該,或不得不)在愛情之外活著,為什麼不可能退一步再退一步認為他們也可以在教室之外、體育場之外、電影院之外、各種公共領域之外……而終於在全面的人的權利和尊嚴之外活著呢?
是的是的,有時候是不得不這樣,身體健全者有時候也一樣是不得不呀,一生未得美滿愛情者並不只是殘疾人呵!好了,這是又一個關鍵:一個未得獎牌的人,和一個無權參賽的人,有什麼不一樣嗎?
十六
可是且慢。說了半天,到底誰說了殘疾人沒有愛情的權利呢?無論哪個鐵生,也不能用一個虛假的前提支援他的論點吧!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