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我爹就讓我抱著弟弟去了另一間屋子,他自己坐在炕上唱戲,是很悲的那種。

我記得,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像是要從天上掉下來一般;那晚也很冷,凍得我和弟弟瑟瑟發抖。

我弟弟感冒了,發燒得厲害,我爹起初沒在意……是啊,他怎麼會在意呢?他就那麼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除了偶爾冒出一兩句悲傷的戲詞,一聲不吭,讓我懷疑他是不是死了?於是,我經常偷偷過去探他的鼻息,我害怕他真的死了,萬一他再死了,我和弟弟就沒有一個親人了……在這個村子裡,我們是惟一的外來戶。當我知道他不會就這麼輕易死掉以後,就開始關心起我弟弟來,我沒命地給他灌涼水,我聽別人說過,發燒以後應該使勁喝水。再後來我弟弟就傻了,也就是現在說的弱智了。

說到這裡,楊遠突然停下了,兇巴巴地橫了我一眼:“小子,你伸什麼舌頭?”

我哪裡伸舌頭了?這麼悽慘的故事我伸那玩意兒幹什麼?

我連忙坐正了,衝他點點頭:“遠哥,別打岔,我在聽呢。”

楊遠輕輕嘆了一口氣:“唉,我知道你不喜歡聽我說這些沒意思的……”

我連忙辯解:“哥哥,你可冤枉死我了,不願意聽我是孫子。”

我知道我接受的任務是什麼,不就是十天半月的工夫嗎?很快你就上你的路了,愛說什麼你說就是了。其實,我真正關心的是他在監獄裡的那段經歷,我很想知道一個黑老大在監獄裡會是怎樣鍛鍊成長的……得,先讓耳朵受會兒累吧。我挪過去,給他揉著肩膀,腆著臉鼓勵他:“遠哥,你講得太好聽了,聽得我熱血沸騰,請繼續。”

“你奶奶的,算我倒黴……”見我耳朵上還夾著他的煙,他伸手給我彈了出去,“不好好聽就別想抽我的煙。小子,你說吧,想聽什麼?是不是想直接聽蹲監獄的那一段?那我就打發你個滿意……來,把煙給哥哥點上。”

點上煙,楊遠的眼圈恢復了正常,把腦袋靠到烏黑的牆面上,目光開始迷離起來。

兄弟,你知道83年的“嚴打”吧?我就是在那一年踏上勞改之路的。

他可真是個健談的人。那我就聽吧,看看你到底想要說些什麼,興許我還真能得到立功的機會呢。

因為我家的戶口是非農業人口,當我十六歲夠了上班的年齡,就在市第三機械廠就業了,那是1982年的冬天,很冷。儘管我的戶口是城裡的,可那時候我很自卑,因為我是在鄉下長大的,總覺得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鄉下人。所以我辦任何事情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別人嗤笑。儘管這樣,我還是經常被人大聲呵斥,甚至有人曾經當著我的面喊我“老巴子”,聲音高得嚇死驢。那時候,我們家已經搬到了城裡的一個街道。我爹在一所學校裡當教師,我弟弟傻得不成樣子,整天流著口水蹲在門口曬太陽。我很心疼他,下了班就把他抱進屋裡,給他講一些開心的故事聽。我總覺得,我弟弟的傻是由於我的疏忽大意造成的。我有一個要好的同事叫李俊海,跟我的情況差不多,也是農村來的,是個一根筋脾氣。有一次他被人欺負了,氣哼哼地對我說:“楊遠,咱不能這麼窩囊,咱得聯合起來跟他們幹。”

其實我早就有這個想法,我很清醒地知道,依我當時的處境,想要真正被人瞧得起,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狠起來,讓所有瞧不起我的人都害怕我。可是究竟讓他們怕了以後再幹什麼,心裡也沒譜。那時候,我的頭腦簡單得很,只想早一天擺脫受人欺負的境地,做個受人尊敬的人。我爹老實了半輩子,活得挺窩囊,我可不想跟他一樣,我要挺起腰板來,做一個真正的男人。在這之前,我的心裡就有一個模糊的念頭:先想辦法接近廠裡的幾個霸王,讓他們賞識我,然後再當著他們的面兒打一次漂亮的架,再然後……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