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居然是一位中年婦女。

她問連環,「去哪裡?我只開到地車總站。」

連環答:「那已經很好。」

他跳上車去,道謝,坐穩。

貨車搖搖晃晃駛往市區,女司機看他一眼,關心地問:「你沒有事吧,臉色那麼差,像生病。」

連環不由自主抬起頭望向倒後鏡,看到自己的臉,非常訝異,怎麼搞的,他不禁伸手去摸面孔,似戴著一隻鐵灰色的面具,他嘗試去將面具剝下,但是不行,他拉扯的只是臉皮。

大滑稽突兀了,人的皮怎麼會是這樣死灰色,不可能不可能,定有人向他開玩笑,連環掏出手帕,用力去擦,盼望把那一層土色抹掉。

女司機同情地對他說:「你要看醫生呵。」

連環頹然低頭,沒有人幫得了他,只有他能解救自己。

車子駛到地車站停下來。

連環幾經轉折,才回到宿舍,換上乾淨衣褲,趕去上課。

說也奇怪,那一天,他比往日更加用心,資質略差的學生重複向他提問題,他都可以不嫌其煩,細細作答,舉了一個又一個例題。

其中一位女同學感激得淚盈於睫。

連環並不覺得累,睡眠不足,理應急躁不安,他卻異常平和。

下課之後回到房間,他斟出冰凍啤酒,靜靜坐在大沙發內聽音樂。長窗外有同事孩子嬉戲聲,哈哈哈哈,可愛清脆地笑,互相追逐。

往日連環只要聽到他們的笑聲,便覺得快活鬆弛,安然盹著。

今日他沉默地喝著啤酒,一點睡意都沒有。

很快地下便囤積了一大堆啤酒罐。

門外小孩爭吵起來,一個說:「你為什麼推我?」

另外一個答:「你不同我玩,我怎麼推你。」

連環嘆口氣,站起來去推開窗,孩子們見大人出來,紛紛跑開。

天色暗下來,他做三文治吃,同事叫他過去下西洋棋,他並沒有推辭,坐在人家客廳,一連贏了三局,殺得英文科教授面目無光。

人家站起來尷尬地打呵欠,「夜了夜了,該休息了。」

連環一點不困,他的時間忽然比人多出三分之一來,平日來不及做的工夫,都可以趁深夜趕出,他自嘲地說,那多好,羨煞旁人。

第二天,他照常上課。

回到鏡子面前,自覺面具顏色又添深了,更像一隻殼子,幾乎敲下去會有「咯咯」聲。

那天晚上,他仍然沒有睡,學生來探訪,一聊便三兩個小時。

他坐在大沙發裡,看著天空轉為魚肚白,連環真不相信有人可以從此戒卻睡眠。

他換上乾淨衣服,周而復始,再踏進演講廳。

那天下午,回去取講義的時候,他看到有人坐在他的大沙發裡,背著他,一頭長望發落在椅背上。

終於找上門來了。

連環異常鎮靜,把門關得大聲點,好讓不速之客聽見。

她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舉起雙手,伸一個懶腰。

連環語氣平和,「十分鐘後我有課,你要說話就得快。」

客人一怔,笑說「沒有特權了嗎?」她仍背著他。

連環找到他要的講義,「你若不講,就要等三小時之後。」

「我等你回來好了。」她沒有猶疑。

連環笑笑,他不相信。

「一直都是我等你,坐在門口大石上不知多少次,你不是忘記了吧?」

連環答:「那麼,就請你等等我。」

學生也在課室等他。

足足三小時後他才回到宿舍,香紫珊仍然坐在原位,好像動都沒有動過。

連環放下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