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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看著滿河的碎樹皮,又吐一口血,一腚坐在了地上。
奶奶抱起父親,哭叫一聲:“佔鰲——”,便跌跌撞撞地向爺爺追去。
墨水河大堤後的機關槍嘟嘟了三分鐘,出現了一個短暫的間歇。剛剛還在高聲吶喊著乘勝追擊的膠高大隊的隊員們,成群結隊地摔倒在乾枯的道路上和焦燥的高粱地裡。爺爺的那些面向膠高大隊正準備投降的鐵板會員們,像高粱一樣被攔腰折斷,他們當中有跟著黑眼裝神弄鬼了十幾年的老鐵板會員,有剛剛撲著爺爺的英名入會的新鐵板會員。腦門上剃出的青頭皮,井水浸泡的生高粱米、騎著老虎的鐵身祖師、摩擦頭皮的騾蹄猴爪雞頭骨,都沒有給他們的血肉之軀增添絲毫的鐵壁障,飛速旋轉的機槍子彈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們的脊椎和腿骨,射穿了他們的胸腔和肚腹。鐵板會員破爛的軀體和膠高大隊隊員血汙的屍體亂七八糟地交叉在一起,疊在一起。膠高大隊隊員的紅血和鐵板會員的綠血匯合成一汪汪紫色的血泊,滋養著黑土的田地和黑土的道路。多少年後,這些地方的土壤還是無比肥沃,種在這裡的高粱長勢兇猛,性格鮮明,油汪汪的莖葉上,凝聚著一種類似雄性動物生殖器官的蓬勃生機。
膠高大隊和爺爺的鐵板會同樣被打懵了,勢不兩立的仇敵轉眼之間變成了一條散兵線上的戰友。活著的和死去的在一起,痛苦呻吟著的和遍地翻滾的在一起,傷腳的江小腳和傷臂的我爺爺在一起。爺爺的腦袋緊靠著江小腳裹著紗布的腳,爺爺發現江小腳的腳並不是太小,爺爺嗅到小腳上那股壓倒血腥的臭腳丫子味道。
河堤後的機槍又哇哇地叫起來,子彈頭打在路面上和高粱地裡,迸起一股股強勁的塵土,彈頭打中土地的焦焦聲和鑽擊肉體的噗噗聲,都同樣可怕地齧咬著苟活者的神經。膠高大隊隊員和鐵板會員都恨不得鑽到地下去。
地形太糟了,漫漫平川,連棵蒿草都沒有,子彈網像巨大的鋒利剷刀在他們頭上悠晃著,誰要抬高自己,誰就毀了自己。
又一次射擊間隙到來。爺爺聽到江小腳喊:“手榴彈!”
機槍又響了。機槍又啞了。慣用手榴彈的膠高大隊隊員們把十幾顆手榴彈扔到了河堤後去,一陣爆炸過後,河堤後的英雄也哭爹叫娘,一條招展著灰色布片的人胳膊摔到堤外來,爺爺看著那根短臂上的抽搐的手指,好象是說給江小腳聽:“冷支隊!是冷麻子這個雜種。”
膠高大隊又扔了一排手榴彈,彈片飛迸,河水啾啾地響,堤後立起十幾根樹狀的煙霧。七八個生死不懼的膠高大隊隊員端著步槍往大堤上衝,剛衝到漫坡上,就被一陣槍彈打翻了,死的和活的難以分清你我追趕著滾到堤下去。
“撤!”江小腳喊。
膠高大隊又扔一排彈,爆炸聲剛起,便從死人堆裡跳起來,邊打著槍邊向北逃跑。江小腳由兩個隊員攙扶著,跟在潰散隊伍的後邊。爺爺趴在地上不動,他預感到逃跑的巨大危險,要跑,但現在不是時候。有一部分鐵板會員跟著膠高大隊的敗兵走了,有一部分蠢蠢欲動,爺爺壓低聲音說:“別去——”
河堤後硝煙翻滾著,傳來炸傷者痛苦的嚎叫,爺爺聽到一個熟悉的嗓門在聲嘶力竭地喊:“打呀!機槍,機槍!”
爺爺聽出了冷麻子的聲音,一絲淒涼的笑容掛在他的臉上。
爺爺帶著父親加入了鐵板會,當天夜晚就按照規矩把腦門上的頭髮剃掉了。跪拜那個騎虎祖師時,爺爺看到祖師臉上修復後的槍疤,不由暗暗竊笑,當年情景宛然如昨。父親也被剃了頭,他看著黑眼手中的黑乎乎的剃刀,身上有些冷,十幾年前的事,他也恍惚記得。剃完頭,黑眼用那些騾蹄猴爪之類怪物,在他頭上揉搓了幾下。儀式結束,父親感到渾身發硬,彷彿血肉之軀正在鐵化。
鐵板會會員們熱烈地歡迎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