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臉上的黑土和槍煙。露出一道道慘白的臉皮。那匹洋馬也沒有死,它的脖子像蟒蛇一樣扭動著,那隻翠綠的眼睛悲哀地看著它陌生的高密東北鄉的天空和太陽。日本馬兵休息一會,又用力往外抽那條壓在馬腹下的腿。

爺爺走上前去,幫他把那條腿抽出來,然後抓住他的後頸窩把他提起來。日本馬兵雙腿無力,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掛在爺爺的手上。爺爺一鬆手,他就像泡酥了的泥神一樣癱在了地上。爺爺撿起那柄鋥亮的馬刀,對準一行高粱,下斜著一劈,又上斜著一掄,二十幾棵高粱輕俏地斷了,水分不多的高粱秸子直立著戳在地上。

爺爺用日本馬刀鋒利的刀尖戳著日本馬兵挺拔漂亮的白鼻子,壓低了嗓門說:“東洋鬼!你的威風哪兒去啦?”

日本馬兵那兩隻漆黑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動著,嘴裡吐出一串串圓溜溜的話,父親知道他是在求饒。他用那隻顫抖的好手,從胸兜裡掏出一個透明化學夾子,遞給我爺爺,他說:

“嘰哩咕嚕嗚嚕哇啦……”

父親湊上去,看到那個化學夾子裡裝著一張塗著彩色的照片,照片上有一個年輕漂亮露著一條雪白胳膊的婦人,抱著一個胖墩墩的男孩子。孩子和婦人臉上掛著和平的笑容。

“這是你老婆?”爺爺問。

“嗚哩哇啦嘰哩咕嚕……”

“這是你兒子?”爺爺問。

“嗚啦咿呀吱唧唏嗤……”

父親把頭更近地湊上去,看著那個甜蜜微笑著的婦人和那個憨態可掬的孩子。

“畜牲,你想用這個來打動我嗎?”爺爺把化學夾子用力拋起,化學夾子像蝴蝶一樣頂著陽光飛起又沐著陽光下落,爺爺抽回刀,對準那下落的化學夾子輕蔑地劈去,刀刃閃出一線寒光,化學夾子跳了一下,裂成兩半,落在父親的腳前。

父親眼前一片漆黑,一陣冰涼的寒氣貫通全身。綠色和紅色的光線照射著父親緊閉著的雙眼。父親感到心中痛苦萬分。他不敢睜眼去看那個肯定被劈成了兩半截的美麗溫柔的婦人和那個天真無邪的嬰孩。

日本馬兵困難地、急遽地爬到父親腳前,用那隻沒有受傷但是也索索抖動的手搶起被馬刀劈成兩半的化學夾子,他一定想用那隻受傷的手,那隻手掛在胳膊樁子上,已經不服從他的指揮了。鮮血順著焦黃指尖淅淅瀝瀝下滴。他笨拙地用單手拼湊著破碎的妻子和兒子,枯萎的嘴唇哆嗦著,從咯咯得得打著戰的牙縫裡,擠出了一些破破爛爛的話:

“啊呀……哇……吐……嚕……呵……喳……嗐……嗚……”

兩行清亮的淚水沿著他骯髒的清癯的面頰流出來。他把照片放在嘴上吻著,他的喉嚨裡咕嚕咕嚕地響著。

“畜牲,你他媽的也會流淚?你知道親自己的老婆孩子,怎麼還要殺我們的老婆孩子?你擠圪著尿罐眼睛淌臊水就能讓我不殺你嗎?”爺爺大聲吼叫著,舉起了銀光閃爍的日本馬刀。

“爹——”,我父親長叫一聲,雙手抱住了我爺爺的胳膊,說,“爹,別殺他!”

爺爺的胳膊在父親懷中哆嗦著,父親仰著臉,用兩隻貯滿淚水的可憐巴巴的眼睛祈求著他的殺人如麻、心如鐵石的爹。

爺爺也垂下了頭,日本迫擊炮轟擊村莊的震耳巨響、日本機關槍掃射在土圍子裡堅持鬥爭的鄉親們的尖利呼嘯又如浪潮般湧來,遠處的高粱地裡又響起了兇狠的日本洋馬的嘶鳴和馬蹄踐踏黑土的破裂聲。爺爺一抖胳膊,把父親甩開。

“兔崽子!你怎麼啦?你的眼淚是為誰淌的?是為你娘淌的?是為你羅漢大爺淌的?是為你啞巴大叔他們淌的?”爺爺厲聲呵斥著,“你竟為這個狗雜種流淚?不是你用勃郎寧打倒了他的馬嗎?不是他要用馬蹄踩爛你要用馬刀砍死你嗎?擦乾你的眼淚,兒子,來,給你馬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