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向鄭三炮通風報信的女傭,所以六小姐那天又是哭又是笑的,當花匠終於被人拖到外面時,六小姐就笑著朝血泊中的女傭吐著唾沫,活該,活該,六小姐說,誰讓你多嘴多舌?死了活該。軍閥鄭三炮有八個女兒,與花匠私通的是最美麗最受寵的六小姐,人們後來回味著這則緋聞說,幸虧是六小姐,否則花匠就不止是挨一百鞭,鄭三炮肯定要送他去見閻王爺了。但花匠自己在回憶往事時卻持相反的論調,假如不是六小姐,鄭三炮也不會把我怎麼樣,說不定就把她許配給我了。花匠對他的親戚說,鄭家二小姐不就嫁給廚子老孫了嗎,生米做成熟飯,下嫁也就下嫁了。

往事不堪回首,花匠很少提到他在鄭三炮家的遭遇,一旦提及他的臉上總是浮出一種抱憾之色,他的手便會在腿上臂上盲目的抓撓著。六小姐,你們沒見過,傾國傾城呀,花匠說,就怪我們不小心,就怪當時年輕血旺,半天見不上面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本來我們要私奔去香港的,船票都買好了,可是六小姐在花園裡朝我搖了搖檀香扇,她搖扇子我就去,偏偏那天夜裡讓他們發現了。花匠說到這裡禁不住喟然長嘆一聲,他說,本來第二天就要上船的,第二天鄭三炮要去南京,家丁們跟著他去,多麼好的機會,偏偏六小姐又搖扇子,偏偏我又去她房間了,現在後悔,後悔有什麼用?緋聞中的女主角六小姐在民豐里人的想像中類似一張發黃的美人照片,大概有四個民豐里老人在五十年代有幸一睹過六小姐的天姿芳容。那時候花匠剛搬到民豐裡來,他脊背上的黑紅色鞭痕透過白綢衫仍然清晰可辨。有一天門口來了輛黃包車,一個穿紅花錦緞旗袍的女人下了車走進民豐裡,站在梧桐樹前拿出一面圓鏡,迅捷而嫻熟地描了眉毛塗了口紅,有人上前問,你找誰?那女人淡淡地說,不找誰。問話的人覺得奇怪,看著她把鏡子和唇膏收進手袋裡,扭著腰肢朝花匠家走,井邊的觀望者很快發現她認準了花匠家窗前窗下的花,假如她是六小姐,假如她來找花匠,自然是無須向別人問路的。

六小姐那天在花匠家裡逗留了大約一個鐘頭,或許時間更長一些,這個細節沒人能記住了。那些老人只記得六小姐出來時臉上有脂粉被淚水洗得紅白莫辨,眼圈也紅腫著,看上去並不如想像中那樣美麗。六小姐站在花匠家門口,用手帕的角在眼睛兩側輕輕點了一下,然後她轉過身在窗臺上抱了一盆月季節,抱在懷裡走過井臺。井臺旁的人們沒有料到六小姐會跟他們說話,六小姐突然站住了,她朝那些人友好地微笑著,但眼光和聲音卻是盛氣凌人的,我表弟,我表弟初來乍到,六小姐遲疑了一會兒說,他人老實,你們多照應他,你們多照應他不會吃虧的。

那些老人都記得六小姐說的那番話,她說花匠是她表弟,這種笨拙的障眼法使人撇嘴竊笑,他們覺得六小姐莫名其妙,什麼吃虧不吃虧的?已經是社會新聞了,鄭三炮已經讓政府鎮壓了,她以為自己還是趾高氣揚的鄭家六小姐嗎?有一個婦女那天注意到了六小姐腳上的長筒絲襪,說絲襪上露出兩個眼睛似的破洞,是綴補了以後又綻裂的。這在從前的鄭家八姐妹身上是不可能出現的事。從前鄭家的小姐們穿襪子,穿上一天扔一雙的呀!那個婦女便很感嘆,說現在也讓六小姐嚐到了穿破絲襪的滋味,她覺得很解氣也很公平,又覺得有些可憐。二十年前六小姐抱著一盆月季花走過民豐裡的門洞,突然回頭朝花匠的視窗投去幽幽的一瞥,六小姐真的像一張發黃的照片留在人們的記憶裡,人們後來再也沒見過那個傳奇般的美麗的背影。六小姐是嫁給本地的綢布大王肖家的,嫁過去第二年就解放了,第三年就跟著肖家回湖南原籍的鄉下種田去了。六小姐其實命苦,都怪鄭三炮那老雜種,花匠在許多年後再提舊事仍然滿腹怨氣,提到六小姐的芳名時他的聲音則顯得悽然,六小姐,傾國傾城呀,花匠說,鄭三炮把她嫁給肖家,以為是門當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