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糙地上,回瞪我。

然後他問:「你是中國人?」

我點點頭。真問得多餘,難道我的長相似非洲人不成?

他笑了,「我念的是中文。你會講國語?」

我馬上表演,「先生,中國人不會講國語,就不配出國。」

「太好了!」他拍一下大腿。

「不太好,先生,你的手還在淌血,我想我們倆都該到診所去一趟,要不要我拉你起來?」

「說得慢一點,慢慢的我才聽得懂!」他幾乎是跳起來的。

他的國語很好聽,而且準。

我的天,真沒想到會撞到這麼一個人。還會講國語。

我們把書揀了,把腳踏車翻過來,推著它一起到大學的診所去求救。醫生替他搽了藥,也細細的察看了我,他的傷口要三兩天才好,不過是皮肉傷,我的褲子一半已經幹了。

他很起勁,一副孩子氣!他問我:「你來劍橋城裡,有多早晚了-」

我有點感動,他那種說國語的口氣,完全是「啼笑姻緣」裡那種大學生的氣質。於是我的怒氣全消了。

我說:「我不是劍橋學生,我只來渡一個週末。」

「啊。你打哪兒來-」還是國語,不是英文。

「曼徹斯特。」

「對不起,我沒撞痛你吧?」他問。

「沒有。對不起,我眼睛應該看著路。」

他笑了,笑起來真開朗,他側側頭,揮一揮手,「來!我請你去達爾文學院坐一下,我們到飯堂吃點東西。」

我想說有人在等我拿書給他,但是腳不由主的跟了他去。

「你叫什麼?」他問我:「貴姓大名?」

「小姓姜,名淡淡。」

「姜?哪個姜?那個淡?」

「有一個女字的姜,三點水兩個火的淡。」

「好名字!」他稱讚,「通常中國女孩子名字都太重複庸俗,美玲美芳的。『淡淡』,很好。」

我白他一眼。還有更好的名字呢,只是他孤陋寡聞而已。在家有一個寫稿的人,叫亦舒,那名字就不可多得的。他懂什麼。

不過他看紅樓夢。他看得懂嗎?

「我叫菲臘尊路斯。讀達爾文學院的語文系,我在修中文,我的碩士論文比較著重拼音,所以講得不好,也不夠流利,少練習的關係。」

「路斯?是不是玫瑰的意思?」我問。

他一怔,「是的。但是我從來沒想到過。玫瑰,那太女性化了。」他看著我。

「並不,」我說:「很漂亮,我會叫你玫瑰。」

「當心,別人會以為你是同性戀。」

我笑了。

「我的國語好嗎?最近我在看紅樓夢。」他很驕傲,「我的教授說我再進步一點便可以拿博士了。」

我橫他一眼,「說得很不錯。但是你的中文沒有我的英文好,懂外文有什麼稀奇?你看紅樓夢,我還看喬哀斯呢!我可沒告訴每個人我的英文第一流。」

他辯說:「但你們中文是這麼難。」

「英文也不容易。」

「你真厲害。」他搖頭,「我以前也認得一個中國女孩子,她比你美多了,但沒有你厲害。」

我一怔,笑了。他很坦白。我是不美,但是我不靠臉吃飯,我是大學生,美不美有什麼關係?

我喜歡他的坦白。於是我們在飯堂裡聊天。本來只打算喝一杯茶,結果喝了七杯。七杯。

因為我們開始聊紅樓夢。他是一個驕傲的英國男孩子,廿五歲(我猜得不錯),體格很健康,一點也不纖細,但是一張臉卻有書卷味!學中文只有三年,說得好,也寫得不錯。幸虧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