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曉仁虎著臉,兩眼炯炯發光。

宋礦長耷著眼瞼,穩穩坐在那裡,並不急於表態。買斷醫療費是青龍煤礦借鑑省內許多國營企業公費醫療改革經驗而制訂的。由上官曉仁牽頭,礦醫療部門從節約成本出發,拿出方案,然後宋礦長指示王主席召集職工代表舉手透過。當時,條款上並未規定多少金額。現在要處理這個問題,還是要慎重考慮一下。他想多聽聽大家的意見。

蘇興對上官曉仁很有成見,他覺得上官曉仁心太狠,對工人缺乏同情。只是從企業效益來考慮問題。當初在職工代表大會上,他是唯一投反對票的人。事後宋礦長狠狠批評過蘇興,說他不支援改革。蘇興頂撞說,不要把改革當成手拷,動不動就去拷人家。我只是表明個人態度。與改革無關。從此成了與宋礦長*的人,被宋礦長打入另冊。此刻,蘇興聽了上官曉仁的話,如骨哽在喉,也不管宋礦長好感還是反感,說:“程友貴連續幾年都是勞模,如果醫療費買斷太低了,在職工會造成不良影響。”

宋礦長抬起眼瞼,乜了蘇興一眼。這個蘇興的話很刺耳,但不能不考慮一下。

上官曉仁瞪著蘇興,搶白說:“效益是企業的生命。不節約開支,我們這個礦就沒得錢維持職工的生存。你不要動不動就政治政治。癌症是個無底洞,扔多少錢都填不滿的!反正是治不好,還不如少花錢。”

黨委書記劉仁和工會王主席,這時都耷下眼瞼,一幅和尚入定的模樣。

宋礦長看了一下手錶,說:“別爭了。我看,既不搞一萬,也不搞一萬五,就一萬三吧。散會。”

蘇興走出會議室,心中很不平靜。關於程友貴醫療費買斷的決定,的確讓他十分震撼。一個企業,竟無法讓一個對它耿耿忠心的勞模得到很好的醫治。以一萬三千元錢來了結一個勞模的生命,這個企業還能讓工人熱愛嗎?這個企業還有希望嗎?一條人命只值一萬三千塊錢嗎,這是企業的無奈還是生命的無奈?

蘇興知道,一九九七年的常德,許多企業經濟效益不好,已處於關停的邊緣,國有企業似乎成了夕陽企業。真的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兩個置換(國有資產置換和國家工人身份置換)正在大張旗鼓地進行。實際上國有資產置換就是企業私有化,工人身份置換就是解僱工人。只不過用一種很冠冕堂皇的理論來緩和社會矛盾。近百家正進行置換改革的國有企業正處在尖銳的矛盾中。整個煤炭行業更不景氣,煤炭滯銷,貨款不能及時回籠。讓女工下崗,讓閒雜人員自謀職業,拖欠工人工資,已鬧得人心惶惶。能用一萬三千塊錢來買斷一個癌症工人的治療,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儘管如此,蘇興從感情上還是轉不過彎來。他從心裡對程友貴充滿了同情。他不敢想象,程友貴決定買斷醫藥費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那是在拍賣生命啊。

蘇興眼眶一熱,衝動地作出一個決定:從自己的存款中拿出二千來,補足程友貴提出的一萬五的願望。二千元對一個危重病人來說,只是杯水車薪,但是,一個困難企業的勞模,雖不能像達官貴人一樣在醫療上得到充分保障,卻可以讓他的生命的價值得到承認。生命是不可以討價還價的。程友貴要一萬五,就一萬五吧。

三天後的一個傍晚,蘇興在青龍煤礦儲蓄所取了二千元,懷著複雜的心情,來到了程友貴家。

程友貴正在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聯播。這個只有小學文化的工人,對許多政治述語一知半解,甚至一竅不通,但他卻熱衷於聽新聞。中央領匯出來接見外國貴賓,程友貴見了眼裡就會露出幸福的微笑,好像被接見的是他程友貴而不是外國貴賓了。當播音員崔京或邢質彬說某某企業效益增長,他就充滿了嚮往。他不知道什麼叫改革,但是希望改革越快越好,希望改革能給他的家庭帶來幸福生活。他的心裡就這樣一天天期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