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部分(第3/4頁)
章節報錯
況他還一個勁兒地打挺上躥。母親曾在他屁股上揍了一巴掌,我的混帳透頂的小舅舅絲毫不客氣地咬了我母親一口。
小舅舅發燒之後,昏昏迷迷,軟不拉塌,母親抱著他坐著稜角分明的磚頭,屁股被硌得麻木痠痛,雙腿也失去知覺。槍聲稀一陣,密一陣,但始終未停。陽光從西邊井壁上慢慢旋轉著,轉到了東邊井壁上,井裡陰暗起來。母親知道,她已經在井裡坐了整整一天,爹和娘總該來了吧?她用手摸摸小舅舅燙手的臉,感到她弟弟鼻子裡撥出的氣像火苗一樣,她摸到她弟弟那顆飛速跳動著的小心臟,聽到弟弟胸脯子裡噝噝地鳴叫著。在一瞬間她想到弟弟可能要死,渾身頓時發顫,於是她用力排擠這念頭。她安慰著自己:快啦,快啦,天黑了,連麻雀燕子都歸巢歇宿,爹和娘就要來了。
井壁上的陽光變成了桔黃|色,又變成了暗紅色,一隻藏在磚縫裡的蟋蟀唧唧唧唧地叫起來,一群伏在磚縫裡的蚊子也發動機器,開始飛行。這時候,母親聽到圍子附近連珠炮響,彷彿村子北面人喊馬叫,緊接著村南邊響起了颳風般的機槍聲。槍聲過後,人聲馬蹄聲像潮水般湧進村。村子裡亂成一鍋粥,一陣陣的馬蹄聲和人的腳步聲就在井臺周圍上跑來跑去,母親聽到了日本人咕嚕咕嚕地吼叫。小舅舅發出痛苦的呻吟,母親捂住他的嘴,自己也屏住呼吸。她感到弟弟的臉正在她手下轉來轉去,她聽到自己的心臟嗵嗵嗵跳得像鼓聲。後來陽光消逝,母親從井口望到燒得通紅的一片天空。火聲嗶剝,焦塵在井口上浮懸著。火聲裡有孩子的哭叫和女人的尖利嘶鳴,不知道是羊還是牛在哭著。母親雖然坐在井裡,還是嗅到了腥臭的焦糊味。
母親也不知在火光下顫慄了有多久,時間的概念已經不屬於她,但是她非常敏銳地感知到在過去的時間裡發生的事情。她從漸漸灰暗的那一點天空中知道大火將要熄滅。井壁在虛弱的火光裡一明一暗地跳動著。村子裡起初還有零星的槍響和房屋倒塌的巨響,後來就只剩下靜寂;母親的那一圓天上,現出了幾顆黯淡無光的星辰。
母親在寒冷中睡著又在寒冷中醒來,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井底的黑暗,抬頭看到早晨蔚藍的天空和投到井壁上那一綹柔和的陽光時,她頭暈目眩。井裡的潮氣把她的衣服弄得溼漉漉的,她透骨寒冷,便緊緊摟住弟弟,弟弟的高燒從後半夜時稍微退了些,但比她還是要熱得多。母親從我小舅舅身上得到溫暖,小舅舅從母親身上得到涼爽,母親和小舅舅在漫長的井底生活中真正做到了相依為命。那時候母親並不知道外祖父外祖母早已死亡,還在時刻盼望著井口上出現父母的臉龐,時刻期望著熟悉的聲音震盪井壁發出一連串迴音,否則,母親還能不能在枯井裡堅持三天三夜,就只有鬼知道了。
回溯我家的歷史,我發現我家的骨幹人物都與陰暗的洞|穴有過不解之緣,母親是開始,爺爺是登峰造極,創造同時代文明人類長期的|穴居紀錄,父親是結束,一個並不光彩——從政治上說——一個非常輝煌——從人的角度來衡量——的尾聲,到時候父親就會揮舞著那隻倖存的獨臂,迎著朝霞,向著母親、哥哥、姐姐、我,飛跑過來。
母親外表發冷,內裡焦乾如火,從昨天早晨到現在,她沒有吃也沒喝。乾渴感從昨天晚上大火燃燒村莊時開始折磨她。半夜時飢餓感達到一個高潮。臨近天亮時,腸胃彷彿凝成一團,除了一種緊縮的痛疼外,別的也就沒有了。現在她想到食物時,竟有噁心的感覺。現在,最使她難以忍受的是乾渴,她覺得自己的肺已像曬乾的、枯萎的高粱葉子一樣嚓嚓作響了,喉管也痙得筆直,痛楚難捱。小舅舅翕動著跳出水燎泡又開裂的嘴唇,又一次說:“姐……我渴……”母親不敢看小舅舅乾癟的臉,她也沒有什麼言語可以安慰他了。一天一夜裡,母親對小舅舅許下的願全都落了空,遲遲不來的外祖父母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