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狗咬,並無人聲。他惱怒上來,將搖搖欲倒的身體倚在門樓牆上,掄起龍頭柺杖,敲打著黑漆大門的鐵鐐銱,狗在院子裡咆哮起來。

大門終於開了,先躥出了一匹毛眼油亮的肥胖花狗。花狗不顧一切地衝上來,他揮舞著柺杖,花狗退到一邊,齜著兩排雪白的漂亮牙齒,瘋狂地吠叫。隨後閃出一個飽滿白淨的中年女人的臉。她看了一眼耿十八刀,和善地說:“耿大爺,是您呀,您有什麼事?”十八刀沙啞著嗓子說:“找支書!”“他去公社裡開會啦。”那女人和善中帶著同情說。“你讓我進去!”他精疲力盡地咆哮著,“我要問問他,他憑什麼取消了我的『五保』資格?我捱了日本鬼十八刺刀,都沒死掉,難道要我在他手裡餓死?”女人為難地說:“大爺,他真的不在家,去公社開會了,一早就走了。你要餓,就先到俺家裡去吃點飯,沒有好飯,地瓜餅子管飽。”他冷冷地說:“地瓜餅子?你家的狗都不吃地瓜餅子!”女人有些不高興起來,說:“你不吃就算。他不在家。他去公社開會啦。你要能去,就去公社找他!”女人一閃身進了門,大門咣噹一聲關上了。他掄著柺杖,在門上敲打幾下,身子軟軟的,幾乎要癱倒。他蹣跚著走上積雪近尺的大街,自言自語地說:“去公社……去公社……告這個小王八蛋……告他欺壓良民,告他卡了我的糧草。”他像被打瘸的老狗一樣拖著腿走,雪地上留下兩道深深淺淺的腳蹤。走了好久,他還是能聞到那幾株臘梅溢到雪花中的幽香,他緩慢地回頭對著黑漆大門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那幾株臘梅像火苗子一樣在飄飄灑灑的雪花中燃燒著。

狗 皮。6

天近黃昏時他才挪到公社的大門外。大鐵門,每根鐵棍都有大拇指頭那般粗,鐵棍的頂端打成銳利的梭標形狀,年輕小夥子也休想翻越。從鐵柵欄的縫隙裡,他看到公社大院內的積雪都是烏黑的,骯髒的。院子裡穿梭般地走動著穿新衣戴新帽,肥頭大耳,滿嘴油光的人。他們有的提著褪淨了毛的豬頭——豬耳朵梢子都是血紅的、有的提著銀灰色的帶魚、有的提著宰殺好的雞鴨。他用龍頭柺杖敲打大鐵門上的鋼筋,敲得當啷噹啷響,院子裡來回走動的人好象都忙得要命,對他投過冷冷一瞥,便繼續走動。他憤怒地嚎哭起來:“官長……領導……我冤枉啊……我要餓死了……。”

一個年紀輕輕、上衣兜裡彆著三支鋼筆的小夥子走過來,冷淡淡地問:“老頭,你在這兒吵嚷什麼?”他一見年輕人胸前別了那麼多鋼筆,以為大官降臨,便雙膝跪在雪裡,手把著鐵柵欄門上的鋼筋,哭訴道:“首長,俺大隊的支部書記卡了我的糧草,我已經三天沒吃飯,我快要餓死了,日本鬼子十八刺刀都沒刺死我,我快要餓死啦……”

青年人問:“你是哪個村的?”

他驚訝地問:“首長,你不知道我?我是耿十八刀啊!”

小青年笑了,說:“我怎麼知道你是耿十八刀?回去吧,找你們大隊領導去,公社機關已經放假了。”

他敲了好久鐵柵欄門,再也無人理睬他。大院裡的窗玻璃上射出了溫暖的黃光,鵝毛般的大雪花在那些明亮的窗戶前無聲無息地飛舞著。村子裡響了幾個爆竹,他恍然想起,辭灶的時候到了,送灶王爺上天彙報工作的時候到了。他想回家去,但一挪步,就一頭栽倒了,好象被誰從後邊猛推了一把似的。他的臉觸到遍地積雪時,感到積雪異常溫暖。這使他想起了母親溫暖的懷抱,不,更像母親溫暖的肚腹,他在母親的肚腹中閉著眼,像魚兒一樣自由自在地遊戲,不愁吃,不愁穿,無憂無慮。能夠重新體驗在母腹中的生活他感到無限幸福,沒有飢餓沒有寒冷他確實感到非常幸福。村子裡朦朦朧朧的狗叫聲使他迷迷糊糊地意識到他早已離開母腹來到了人世。公社大院裡金黃的燈光和支部書記家院裡火紅的臘梅,像快速遊動的火焰,把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