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的麗影那般高大,讓他這七尺男兒也要俯首相敬。即便再沒當面見過盤金鈴,但有時過長沙和衡州,見到天廟和英慈院時,都覺無比親切。

不止是他,龍騎軍裡,有近千之前的綠營俘兵,不少對盤大姑都是這般心懷。當李肆來到湖南,據說是要帶盤大姑回去成親時,他們一幫人還格外高興。接著盤大姑被劫的噩耗傳來,他們蜂擁找王堂合請戰,卯足了勁地飛奔而來,想要救回他們心目中的恩人。

他們……失敗了……

盤大姑,正在刑臺上,被烈火漸漸吞噬。

不僅是王磐,不僅是龍騎軍,其他官兵們也都哽咽不已,那火就在他們眼中翻騰著,就在心底裡灼烤著。

城樓上,火光映在張伯行臉上,那清瘦肅正的面容也在變幻浮動,如地府惡鬼。

他惡狠狠地道:“叫!叫啊!烈火焚身,難道你都叫不出聲!?就是要聽你的慘嚎,浩然正氣才冉冉而升!邪,自古就不勝正!”

如他所願,火焰已經撲上了刑臺上的身影,她正在掙扎,被高高反縛的雙手扯動了鐵鏈,發出喀喇喇的響聲。

接著一聲悲鳴響起,像是泣血的杜鵑,正當張伯行微微眯眼,準備享受那象徵著勝利,象徵著南蠻妖人心志瓦解的嘶嚎時,天地似乎搖曳了一下。

那不是天地的動靜,那是一陣歌聲,一陣絕不該在此時此地,此境下響起的歌聲,可它就是這樣悠悠飄出,從火舌呼呼肆虐的刑臺上飛昇而起。

那是不成聲的長呼,夾雜著抗衡慘烈痛苦的嘶聲,但傳入耳中的,卻是深長悠遠的旋律,蘊著不知多少個千年的回聲。那一瞬間,送魂的巫婆真正抽了筋,如面癱一般呆住,驅邪的神漢手足僵直,如木偶一般停下。和尚的木槌敲到了腿上也恍若未覺,道士手中的符紙燒到手上也沒發現。

那是天曲,還只是天廟唱曲時的低和喉音。先是斷斷續續,可烈火似乎推著她的喉音而上,將那低唱連成了調,繼而高亢明亮,震懾入心。

城下的天主教之人,下意識地都低念出聲,漸漸將歌詞唱了出來。

“你我本同根,原是一家人,血脈代代傳,炎黃有子孫。”

“頭頂一片天,日月間星辰,陰晴風雨蔽,終有蒙塵人。”

“汙垢烈火系,罪孽化飛塵,一氣歸天國,血肉回本真。”

“天主掌萬物,賞罰道中分,功罪止於生,蓋棺不再問。”

即便是沒有入教的人,此刻也合在了一起低唱,那刑臺烈火中傳出的和音,將他們的雜亂歌聲融在了一起,高高託上了天際。

“犧牲!犧牲!你我本無憎……”

即便是已知那火中是誰的吳崖、薛雪和羅堂遠、甘鳳池、四娘等人,也都淚流滿面地一起唱著。

她也被這歌聲驚醒了,發現自己身在馬車中,意識到了什麼,她驚惶地推開車門,驟然見到這十幾日裡時時刻刻都在苦思著的人。

狂喜在疑惑前止步,不僅是疑惑自己處境的變化,還為對方那奇異的神色。

“犧牲!犧牲!你們本親人……”

李肆倚在車門邊,卻還注視著遠處的那團烈火,眼角也正流淌著熱淚。

“噢……不……不……”

聽著周圍萬人低唱,她轉頭看到了城樓高臺的情形,昨日嘎然而止的記憶在腦海中翻騰而出,她驚撥出聲。

“默娘……”

她臉色煞白,捂著胸口,就覺這一口氣已再抽不上來。

“那不是默娘……”

李肆抱住了她,雖然還在流淚,神色卻已無比平靜。

“那是盤金鈴……”

他對這個名字的原主人這麼說著。

“盤金鈴,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