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長得像黑鐵塔,走起路來像一塊移動的石碑,幹起活來沒命,說起話來吆五喝六,初見面的以為他什麼時候都在訓人。由於沾點親,又是原來的老領導,報到第一天盧衛東就說:小子,你又回來了,說明你沒忘本,這是最讓人可貴的。這就對了,不要以為自己唸了幾年書,就把尾巴骨翹到天上去,誰也看不在眼裡,那是要栽大跟頭的。

知識分子要和工人階級相結合,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不管過了多少年,**他老人家這話永遠沒錯。這第一年,我先安排你下下鄉,鍛鍊鍛鍊,以後的路子絕對錯不了。好吧,以後的事有老叔指點著,肯定沒錯的。狄小毛連連點頭,在盧衛東的粗聲大氣中,他的聲音簡直像女人聲。

唸了四年書,他突然現自己對早已熟慣了的這些竟然陌生起來。

盧衛東又說:“等下鄉回來,我就提拔你當公社團委書記,一步一步地上,到將來俺娃肯定比你叔還有出息。”

這……狄小毛依舊點頭應著,心裡卻越聽越涼了。照盧衛東這樣安排,他何年何月才能走出這重重大山呢,難道當初的選擇純粹就是一個錯誤?他的耳邊又迴響起了筱雲的諄諄告誡……

不管怎樣,邁出第一步,就不可能再收回了,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狄小毛草草地安頓個窩,就先回家了。

為了省錢,四年大學他只回過三次家,已經一年多沒見過父母親了。從公社借一輛破腳踏車,狄小毛心急如火地向家鄉杏樹灣而去。

正是開犁下種的時節,一群一夥的男女老少圍在一塊地裡,遠遠看去很像是一群漫無目的的羊。來到當年修築的那道大壩前,狄小毛下了車子,氣喘吁吁推了好長一段路,腳踏車的前後輪裡都灌滿了泥,又只好找一截樹枝颳了半天。大壩沖決了,溢洪洞還在,原來走路的地方已淤起厚厚的泥……

這就是他們當年苦幹一冬春的“輝煌戰果”?直到看到他家那瓦楞里長滿衰草的祖屋,坐在土坑上吃起了香噴噴的山藥蛋燴莜麵,狄小毛起伏如潮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

吃罷晚飯,他依俗到村裡各家去走一走。誰知剛出門,就遇到了然然。

然然是村裡米良田家的閨女,十六七歲就離開杏樹灣進縣委招待所當了服務員。雖然從小在一起上學,一起耍,但在那個轟轟烈烈鬧革命的時代,然然家出身於破落地主,所以從來也沒有和她單獨說過幾句話。

後來,狄小毛在縣鐵廠打臨時工,常聽廠裡的一些工人們講,縣招待所來了一名服務員,長得傾國傾城、天仙一般,公認是全縣最漂亮的一枝花。

縣鐵廠和招待所對門,隔一條街則是火車站。一天勞累下來,又沒有什麼可娛樂的,一夥青皮後生便總是相跟著到火車站去看女人。特別是夏天,火車站進進出出的盡是外地女人,梳一個短頭,穿一身的確良,有的還挎個小黃包,那感覺的確是很帥的。

記得當時的一個朋友叫魏寶同,喜歡謅幾旬歪詩,其中一是這樣的:日落黃昏後,大街競自由。街上多美女,不是我家妻。若問是何故,只因是農戶。

這歪詩不脛而走,最終很不幸地傳到了廠領導的耳朵裡,又很不幸地被某領導認為是汙衊貧下中農,一聲令下把魏寶同批鬥了好幾天。

後來據魏寶同講,是保衛科朱友三向領導進的言,從此他便對那個長得又瘦又小的朱友三一點好感也沒有了……可是每次往往看了一會兒,小夥子們就不由得大感慨,還是咱本地人長得好哇,這麼多天也沒見一個如“一枝花”的。於是一聲喊,就又折回來湧進了縣委招待所……

狄小毛那時已開始讀一些比較難見的書,對他們這一套無聊做法很不以為然,所以一般是不去的。後來有人閒談中告訴他,“一枝花”就是你們杏樹灣的,他才驀然想起原來指的是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