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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遠來先生的硯臺上有很多的蝙蝠,也像游魚,後來遠來先生死去,端硯也隨之下葬了。
遠來先生(2)
興許是平原的黃壤所化,遠來先生喜歡吃用鏊子烙出的薄如紙的麥麵餅,如若到那家出診,必定讓主人架鏊子烙麥麵餅,有時他就站在鏊子旁,指揮著人家燒火和翻餅,若是餅糊了,邊爛了,那興致就減了大半,吃起來也搖頭,主人家就感覺對不起遠來先生,哪天一準再烙好了送到保和堂,若是孩子去送,一準就能吃到從城裡捎來的冰糖和桂圓。
遠來先生出診必著青幫粉底千層步鞋,走起路來,先搖起扇子才抬腳,扇子搖動俯仰才移邁步幅。
因為是醫生,人們和遠來先生,遠來先生和人們就少了那種距離和矜持。對女性也是如此,但遠來先生終身不貳色,他尊崇醫者仁者之道:視老者如母長者如姊少者如妹幼者如女。我小時曾聽人說遠來先生的逸事,他到一偏僻鄉里出診,患病者為一少女,旁邊是女孩的母親,在遠來先生為女孩把脈的時候,忽然問:有毛嗎?那女孩的臉騰地如紅布蒙上羞澀了,女孩的母親在旁邊勸說若有什麼難言之隱瞞天瞞地不能瞞先生,女孩羞怯低語說:稀稀的幾根。這時遠來先生忽地警醒,他在把脈的時候忽然精神遠逸,想到自己籠子裡的鳥,怕被貓吃掉,就隨口一問:有貓(毛)嗎?此事當是賈雨村言,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亦鄉間解頤耳。
但我知道父親說過一件事。離什集鎮三里的王坊村周家有病人,臥床多日,家中財錢散盡,能典賣的東西都罄盡了治病,家徒四壁,門可羅雀,可病還是不回頭,無緩解跡象。所以周家在村裡求東求西地借了毛驢請遠來先生診治。診病後,病人的妻子羞赫低聲對遠來先生講:家中沒有錢給您,也沒有抓藥的錢,我只有用身子陪您睡覺來報答您。遠來先生聞聽,臉色凜然生變,他的扇子搖得生風忽忽:你怎麼能說這種話?我不收錢,也一定會為你男人看病。你不要用這種話來侮辱我看不起我,這也是看不起你自己侮辱你自己啊!
周家的媳婦羞愧地拿著藥出去了,第二天周家媳婦在家裡烙了麥麵餅為遠來先生送來,遠來先生笑納了,那女人根本不敢見遠來先生,把餅放在保和堂的老梅下,說聲先生你的餅就走了。
其實鎮上的人都喜歡遠來先生,和他沒大沒小,跑到他的生藥鋪裡,拉開盛藥的抽屜,如果是家裡煮肉,就陳皮白芷抓一把回去,如是家裡的豬啊貓狗的不舒服,也到中藥去;一些稚童小孩看病之時,看他用毛筆寫處方,就問他:
“黑糊糊的寫的蛇(蛇,魯西南方言,蛇念:啥)?”
他說:“黑糊糊的長蟲。”一說長蟲,孩子轟地如鳥獸散著嚇走了,留一串嘎嘎的音符迴盪在梧桐間。
遠來先生在離什集西南六里的馬村曾邂逅《老殘遊記》的作者劉鶚,《老殘遊記》寫有老殘手拿轉鈴行醫,我心懷疑是否有遠來先生的影子,老殘從黃河邊的董家口下船,在馬村小店住宿然後到曹州府城,就是在馬村,遇到旅店的掌櫃說起曹州知府草菅人命,殺民如殺賊的屠夫手段,老殘預計不出數年將有大風暴從曹州升起,果不其然,劉鶚離開曹州的第三年,曹州地面的梅花拳就起事了,演變為呼風喚雨刀槍不入慷慨赴死的義和拳。
遠來先生當時正值盛年,雞聲茅店,人跡板橋,與劉鶚傾談終夜,也許是懷念和鐵雲劉鶚的匆匆之交,他後來就特意珍藏一本石印的《老殘遊記》,有時在老梅下誦唸《老殘遊記》序:《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後主以詞哭泣,八大山人以畫哭泣;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先生誦讀此處,是為鐵雲的命運號啼還是自悼?這真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