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累莫返之害’,此時的廣東,自前明一條鞭法之後,又在遭受此害。當年田克五能在英德免掉均平銀,靠的就是前幾任巡撫一力推行的攤丁入地之勢,可上有道,下成蹊,不過十多年功夫,類似均平銀這樣的陋規,又在各縣盡復。”

“各縣父母,鮮有任滿三年者,大多得過且過,而像曲江新安那樣的疲縣【2】,父母官就不得不想方設法提補錢糧,力有不逮者,極易出事。”

“黃梨州”這個名字,李肆不熟悉,可說到“積累莫返之害”,他就明白過來,老秀才說的是黃宗羲。後世有學者總結的“黃宗羲定律”,說的就是華夏曆史上每次賦稅改革,初期都會有所成效,可很快就轉變為進一步加重草民負擔的沉重壓迫。

說到這,段老秀才看向羅師爺,此次行動關係重大,不能用跟此事有關聯的楊典史,李朱綬不得不讓羅師爺親自出馬。

“羅先生應該明白,楊衝鬥和金啟貞因何獲罪吧?”

這裡沒有當官的,羅師爺嘴巴也鬆了,低低嘆道:“還能為何?不就是他們太老實了麼。”

老秀才點頭:“沒錯,他們太老實了,可他們又都沒有之前田克五的運氣。就想著在丁銀一項上能真正‘均平’,雖然本心不一定是憐恤草民,更多還是為了收起錢糧來順暢方便,卻不曾想,得罪了太多的鄉紳。”

李肆大概是明白了一些,這賦稅一事,田銀好說,田就擺在那,可丁銀卻不好打理,畢竟人是能動的。在一條鞭法之後,人身服役成了以銀代役,而這負擔卻大大的不均了。按“田均人頭”來算,富人當然低得多,負擔就輕。而窮人則高得多,負擔就重。光以人頭數來收稅,根本就不現實,也不公平,也給貪汙作弊留出了太多空間。所以一條鞭法之後,不管目的只是想收到足額丁銀,還是在憐恤草民,全國各地都在嘗試著“丁隨糧辦”,也就是將丁銀攤到田畝或者地銀上,以至於到康熙年的人丁統計裡,那一個“丁”已經不是真實的人口數量,而是納稅單位。

只是要做到“丁隨糧辦”,必然會損害富人的利益,特別是地方上那些基層鄉紳的利益,如果地方官要認真推動這項政策,就會觸動一張盤根錯節的大網。

老秀才搖頭輕笑:“尚藩平定之後,廣東稅賦之變曲折來回,每一轉折,都會掀起風波。去年是今上登基五十年,今年又在籌辦六十大壽,巡撫滿大人要的只是全省地方安靖……”

“如今這二位下力過深,幾乎激起紳變,而小民又夾在裡面,也要藉機鬧事,各縣又在觀望風色,侯著此中福禍,眼見波瀾將起,滿大人當然想著趕緊處置。不是楊衝斗的兒子楊津跑去叩閽,估計部議已經下來了。”

羅師爺一個激靈,趕緊插嘴:“李大人其實本心也是憐惜這二位的,只是身不由己。段老先生也該知道,李大人收三成火耗,也不過是蕭矩曹規,在此之外,可未增一項雜派。”

聽到羅師爺為自家東主維護形象,段老秀才和李肆對視一眼,都在無聲低笑,李朱綬怎麼會不是清官?滿天下的官老爺,那都是清官!大清的官嘛……

明白了這廣東府縣風波,根源不過是稅賦政策上的動盪,由此上升為波及一省的政難,李肆不由慨嘆,泱泱華夏,盛於農也敗於農,不擺平皇糧的三千年糾葛,華夏就永無出頭之日。而真要切進這個問題,根本就是一罈醬缸,無處下手,太複雜了。

李肆很快就將思緒從這團迷霧中掙脫出來,現在他想這些有什麼用?不解決掉賴一品,他連飯都沒得吃。

日近正午,金山渡的汛守營房遠遠可見,李肆呵呵笑了,就不知道那位鳥槍把總,在看到羅師爺帶來的行文後,臉上的表情會是如何精彩。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另一個人也在好整以暇地打量著關鳳生的表情,那上面的憤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