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老還鄉途中,跟一個姓黃的人談論天下大勢,他就說只要撐得過父子接連兩次京城之行,那就值得外人去押上全部身家,爺爺對此深以為然,這才有了今晚的見面,以及接下來陸家的背井離鄉。陸氏子弟良莠不齊,將來肯定會有人在趕赴北涼紮根以後,因為燕兒的身份去恃寵而驕,你這個當家主的,也無須太過約束,揀選幾個不堪大任的陸家人,當做棄子,主動幫著新涼王去殺雞儆猴,北涼十有八九會記下這份舊情。園內盆景,想要好看,終歸是要裁裁剪剪的,不取捨不行,天底下沒有光得不捨的好事。”

陸東疆既是悚然又是恍然道:“孫兒定會銘記於心。”

始終提著燈籠的老人眯眼竭力望向那駕漸行漸近的馬車,原先言語溫吞,無形中也急促幾分,“爺爺很希望以後在下一次朝政跌蕩時,陸家能有一個像爺爺這樣的老不死,去跟子孫撥開迷霧面授機宜,這便是爺爺最大的心願。”

陸東疆突然臉色劇變,悽然道:“爺爺,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北涼?”

老人嘆了口氣,終於把手中燈籠緩緩遞向這個嫡長孫,微笑道:“陸家換了新東家,可總得有人給老東家一個交代,有始有終,這也是一種捨得。再說了,清明時分,墳前空落落的,不像話。”

陸東疆接過其實分量輕巧的燈籠,卻重如萬鈞。

老人遞出去燈籠後,似有失落似有釋然。不轉頭,僅是伸手指了指背後府邸簷頭,沉聲道:“記住一點,人在屋簷下,給人低頭做事是本分,但也別忘了抬頭做人,因為這是咱們打從孃胎落地起就不能丟掉的本分。”

老人悄悄挺直了腰桿,望向那輛馬車走下的北涼王。

當年那個年輕將領在打光了本錢後死活不肯認輸,為了東山再起,跟一幫位高權重的閣老求著施捨兵馬,在滂沱大雨中一站,就從清晨站到了黃昏。

而他陸費墀就是當年諸位閣老之一。

手上已經沒有燈籠的年邁老人,嘴角帶著笑意,緩緩閉上眼睛。

陸東疆大驚失色,趕緊上前扶住向後倒去的陸家老祖宗,頓時泣不成聲。

手中燈籠重重摔在地上。

人死燈滅。

第099章書生的意氣,先生的背影

徐鳳年沒有想到才下馬車,就等來這麼個倍感突兀的噩耗,好在那個陸家嫡長孫即未來的老丈人,不是迂腐刻板的酸儒,趕緊背起老祖宗,領著他們從側門偷偷入府,陸家門檻的確比尋常官邸要超出許多,府內地面也都高過外面巷弄一大截,繞過那堵特賜破格一等的琉璃影壁,不走中路,往西揀選了六組中的一組偏路,高門大族,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偏路屋簷低矮几寸不說,院門和地面也都要比中路低了足足三尺,平時都是供僕役下人行走,以至於許多豪閥裡的嫡子嫡孫自年幼到年老,一輩子都不可能走上一遭偏路。因為今晚會見北涼徐驍一行人,入夜後就已經給雜役下了禁足令,連守夜護院職責都免了,可府上有許多偏房子孫和清客幕僚,未必能恪守規矩,襄樊城的粉門勾欄又出奇眾多,聲色雙甲的李白獅離開青州之後,群鳳無首,為了爭奪花魁,花樣迭出,不遺餘力,襄樊城幾乎是夜夜笙歌,好在面對面的陸溫兩個大族靠近羊房夾道一端盡頭,許多不忌非議的名士紈絝若是攜美同歸,都由另一端各自入府,滿街煙花地的脂粉氣。手握天下官員升降大權的老侍郎溫太乙多年前返鄉省親拜墓,就罵了一句烏煙瘴氣,才讓羊房夾道安生了一段時間,等溫侍郎返京,他那個不學無術的曾孫子,尚未及冠,便頭一個領了兩位青樓花魁返家,這條巷弄立即舊態復萌,一發不可收拾。徐鳳年跟在陸東疆身後,郡守大人雖說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可想要當名士,五體不勤,本就是體力活,酒宴清談,登高作賦,都不輕鬆,可陸氏府邸庭院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