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走過去,那男人微微點頭,導演便畢恭畢敬站起身來,而夏小伊則如被催眠一般乖乖坐下,坐在他對面。那男人用曲起的食指極輕極柔和地引導著夏小伊的下顎轉成一個欲抬非抬的角度,他的面板沁涼,好似秋日的金風。他把眼睛微眯起來,打量著她,然後慢慢說:“你的表情很好,你看著你愛的男人吧;即使在沒有臺詞的時候,也一直看著他……你愛他,你為了愛他做了那麼多的犧牲,寄託了那麼大的希望,可是他卻不愛你……你一直望著他,望著就好,所有的話你的眼淚會替你說的……”

夏小伊一愣,隨後她猛然醒悟,這男人是在教她戲,教她這個會講話的花瓶和移動佈景“演戲”!他是誰呢?她已經不在乎他是誰了,在《ONZE》之後她終於又開始“表演”了,那男人用這世上最和煦的聲音對她說:“不要害怕,要對自己充滿信心。這是由你創造、真正屬於你的東西……你記得,你流淚的時候,觀眾在看著呢,他們一定會為你哭的——這戲屬於你。”

——那就是何飛。

和所有故事的男主角一樣,何飛出現的正是時候。夏小伊已經開始習慣了索然無味的花瓶生涯,以及它所帶來了人人豔慕的“上流社會生活”。她時常訕笑,自己下了那麼大的決心、寄予了那麼大的希望的“表演事業”,原來是這樣一件既無聊又無趣的東西。但她不敢把這個評語說給她的“西西姐”聽,她能夠想象得出金西西罵她幼稚、不知足甚至恬不知恥時的表情。

這個圈子裡大多數人都在重複著這種無聊而且無趣的事情,這件事情本身乏善可陳,可誰叫它所能帶來的生活是那樣的五顏六色呢?燈紅酒綠,俊男美女,衣香鬢影,紙醉金迷……那是怎樣的一種夢啊!那不正是兩三年前,夏小伊在她生命中滿是蟑螂和臭水溝氣味的夏天裡,所做的輝煌美夢麼?

她現在完全可以不用擔心金錢,她已沒有任何物質的負累,她甚至可以恣意放縱——比如一種指甲蓋大小的藥片,上面是精緻的月亮星星等各色圖案,就像她和封琉璃在小女孩時期嗜吃的一種甜甜的糖豆,一角錢三個,五顏六色的裝在玻璃瓶裡由推車的老人在學校門口叫賣。小孩子們一放學就擁在這全世界最神奇的竹製小車旁邊,聚精會神、甚至帶著一種虔誠的心,注視著老人用一柄小勺鄭重地將糖豆一顆一顆從瓶子裡舀出來,挑選糖豆的顏色赫然是他們小小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夏小伊不止一次的看見她新認識的那些衣著光鮮容貌俊美朋友們,在吞吃那糖豆一樣的小小藥片之後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忘我表情,那種“忘我”即令人好笑又令人背脊發冷,幾個二十上下的時尚男女統統像蟲一樣蜷成一團。

夏小伊在一旁看著這一切,舊日時光突然詭秘地從記憶的縫隙裡襲來,將她牢牢按緊:耳中迴盪起她以為自己早已忘卻的小夥伴的歡笑,心頭縈繞著那些久違的幼稚的喜悅……而其他的更加強烈的情感也步著回憶的後塵滾滾而來,起初是剎那的懷念和隱隱的憂傷,既而則是天塌地陷一般的又驚又怖——驚懼過後她衝進衛生間,扶著馬桶大聲的嘔吐起來。

她現在所在的這個圈子就像是一個劇毒的泥沼,可是有多少年輕貌美的女孩子都懷著至高的喜悅縱身而入。十五六歲年紀,便什麼都肯做,什麼都心甘情願。她們青春潔白的身體在這個泥沼中慢慢腐爛,她們依然露出最燦爛最純真的微笑自覺或者不自覺的掙扎——一邊掙扎,一邊越陷越深……到最後汙泥漫過她們的口鼻,淹沒她們的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