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深處走,子彈在他們頭上屠戮著高粱。父親分撥著密密匝匝的高粱稈子,一步一步地挪,汗水淚水摻和著奶奶的鮮血,把父親的臉弄得殘缺不全。父親感到奶奶的身體越來越沉重,高粱葉子毫不留情地絆著他,高粱葉子毫不留情地鋸著他,他倒在地上,身上壓著沉重的奶奶。父親從奶奶身下鑽出來,把奶奶擺平,奶奶仰著臉,撥出一口長氣,對著父親微微一笑,這一笑神秘莫測,這一笑像烙鐵一樣,在父親的記憶裡,燙出一個馬蹄狀的烙印。

奶奶躺著,胸脯上的灼燒感逐漸減弱。她恍然覺得兒子解開了自己的衣服,兒子用手捂住她Ru房上的一個槍眼,又捂住她|乳下的一個槍眼。奶奶的血把父親的手染紅了,又染綠了;奶奶潔白的胸脯被自己的血染綠了,又染紅了。槍彈射穿了奶奶高貴的Ru房,暴露出了淡紅色的蜂窩狀組織。父親看著奶奶的Ru房,萬分痛苦。父親捂不住奶奶傷口的流血,眼見著隨著鮮血的流失,奶奶臉愈來愈蒼白,奶奶的身體愈來愈輕飄,好象隨時都會升空飛走。

奶奶幸福地看著在高粱陰影下,她與餘司令共同創造出來的、我父親那張精緻的臉,逝去歲月裡那些生動的生活畫面,像賓士的飛馬掠過了她的眼前。

奶奶想起那一年,在傾盆大雨中,像坐船一樣乘著轎,進了單廷秀家住的村莊,街上流水洸洸,水面上漂浮著一層高粱的米殼。花轎抬到單家大門時,出來迎親的只有一個梳著豆角辮的幹老頭子。大雨停後,還有一些零星落雨打在地面上的水汪汪裡。儘管吹鼓手也吹著曲子,但沒有一個人來看熱鬧,奶奶知道大事不妙。扶著奶奶拜天地的是兩個男人,一個五十多歲,一個四十多歲。五十多歲的就是劉羅漢大爺,四十多歲的是燒酒鍋上的一個夥計。

轎伕、吹鼓手們落湯雞般站在水裡,面色嚴肅地看著兩個枯乾的男子把一抹酥紅的我奶奶架到了幽暗的堂房裡。奶奶聞到兩個男人身上那股強烈的燒酒氣息,好象他們整個人都在酒裡浸泡過。

奶奶在拜堂時,還是蒙上了那塊臭氣熏天的蓋頭布。在蠟燭燃燒的腥氣中,奶奶接住一根柔軟的綢布,被一個人牽著走。這段路程漆黑憋悶,充滿了恐怖。奶奶被送到炕上坐著。始終沒人來揭罩頭紅布,奶奶自己揭了。她看到在炕下方凳上蜷曲著一個面孔痙攣的男人。那個男人生著一個扁扁的長頭,下眼瞼爛得通紅。他站起來,對著奶奶伸出一隻雞爪狀的手,奶奶大叫一聲,從懷裡摸出一把剪刀,立在炕上,怒目逼視著那男人。男人又萎萎縮縮地坐到凳子上。這一夜,奶奶始終未放下手中的剪刀,那個扁頭男人也始終未離開方凳。

第二天一早,趁著那男人睡著,奶奶溜下炕,跑出房門,開開大門,剛要飛跑,就被一把拉住。那個梳豆角辮的乾瘦老頭子抓住她的手腕,惡狠狠地看著她。

單廷秀乾咳了兩聲,收起惡容換笑容,說:“孩子,你嫁過來,就像我的親女兒一樣,扁郎不是那病,你別聽人家胡說。咱家大業大,扁郎老實,你來了,這個家就由你當了。”單廷秀把一大串黃銅鑰匙遞給奶奶,奶奶未接。

第二夜,奶奶手持剪刀,坐到天明。

第三天上午,我曾外祖父牽著一匹小毛驢,來接我奶奶回門,新婚三日接閨女,是高密東北鄉的風俗。曾外祖父與單廷秀一直喝到太陽過晌,才動身回家。

奶奶偏坐毛驢,驢背上搭著一條薄被子,晃晃蕩蕩出了村。大雨過後三天,路面依然潮溼,高粱地裡白色蒸氣騰騰昇集,綠高粱被白氣繚繞,俱有了仙風道骨。曾外祖父褡褳裡銀錢叮噹,人喝得東倒西歪,目光迷離。小毛驢蹙著長額,慢吞吞地走,細小的蹄印清晰地印在潮溼的路上。奶奶坐在驢上,一陣陣頭暈眼花,她眼皮紅腫,頭髮凌亂,三天中又長高了一節的高粱,嘲弄地注視著我奶奶。

奶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