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嘆了口氣。

他回過頭,又看了一眼城樓方向:那高高懸起的人頭,斷頸下的血早已凝固,一雙雙無神的眼睛,卻依然憤怒地圓睜著。

“對了,鄭九咋樣了?”

“聽說他掙斷袍袖,和身滾下斷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怕也……”

劉四眼睛鼻子一酸,後面的話,便再沒能聽得真切。

東城牆根下的荒地裡,烏鴉在寒風裡咻咻叫著,往來盤旋著;幾隻野狗,正嘶咬著雪地裡,幾具凍得僵硬的無頭屍體。

“滾!滾!你們這些該死的狗崽子!”

老李裁縫深一腳淺一腳地奔過來,顫巍巍揮舞著破袍袖,轟趕著野狗。

野狗們想來也餓得久了,吠叫著,盤桓著,死活不肯離去,給轟得急了,竟三口兩口,咬住了老頭兒的袍袖衣襬。

“滾!”

老李裁縫怒吼著,不住地踢打驅趕著。

“去,去,”小李保正從遠處跑來,手裡拎了根木棍,不停地揮舞著。

野狗們終於悻悻地、一步三回頭地跑遠了,嘴裡叼著從老李裁縫寬袍大袖上撕扯下的布片衣角。

“爹,您咋自個兒來了?這麼多弟兄的屍首,還是讓我和鄉親們……”小李丟下木棍,急忙跑到爹爹身邊,脫下自己的敝衣,披在老人身上。

老李裁縫舉著沒了大半個袍袖的嶙峋老臂,失神地望著雪地裡那些無頭僵硬的屍身,渾不覺寒風刺骨,足凍鑽心。

這些孩子們中的好幾個,身上的每一針每一線,都是他老李親手縫的。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曾替他挑過水,劈過柴禾,親親熱熱地叫過“李叔”。

鄭三魁碩的軀體橫陳在他們當中,肩上背上,那幾個嶄新的補丁,不正是他前天剛剛補上的?那把兄弟倆親手磨亮的剪刀,此刻正揣在自己懷裡,冰冷冰冷的,彷彿鄭三裸露在寒風裡,那條僵硬的胳膊。

他蒼老的臉上每一條皺紋都在顫抖,混濁的老眼裡,淚水不住地湧出。

又下雪了,紛紛揚揚地,彷彿總沒個盡頭。

村外田壟邊,多了個巨大的墳堆,沒有墓碑,也沒有別的什麼記號,只有一抔黃土,一地紙錢。

“爹,家去吧,這見天就擦黑了。”

小李保正一面勸,一面伸手拽起爹爹那早已麻木僵直的蒼老軀體。

“唉,孩子們死得慘,下地時候,別說棺材,連衣服都沒件囫圇的,黃泉底下冷,黃泉底下冷啊!”

老李裁縫似乎還不想就走,卻終於拗不過兒子的力氣,被小李保正拽著胳膊,一步一說,一步一回頭地向村口蹭去。

“站住!”

兩騎胡馬從田壟上疾馳而來,攔住父子倆的去路,兩個年紀輕輕的胡卒坐在馬背上,暖洋洋的羊皮帽子兩邊,四條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在下巴邊不停地蕩著:

“你就是老李裁縫?”

老李裁縫立住腳跟,使勁挺了挺腰板,不吭聲。

“老不死的,你……”

一個更年輕些的胡卒不耐煩了,惡狠狠地舉起馬鞭來。

“軍爺,軍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我爹爹耳背,多擔待,多擔待。”

年紀稍長的胡卒白了小李保正一眼:

“也罷,大爺們大人大量,也犯不著和你們這些一錢漢計較,你聽著,大汗大點兵,軍服短少,百戶老爺抬舉,親點你老李頭為大汗當差,怎麼樣,只要按期足額交差,稅額全免,乾的好了,還另有賞賜呢!”

小李轉過臉,緊張地看著爹爹。老李裁縫仰頭看著馬上兩個胡卒,仍是一聲不吭。

年輕胡卒啐道:

“磨蹭什麼,沒聽見麼?還不快收拾收拾,跟大爺進城領羊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