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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文化史家總習慣從先秦諸子的各種論說中來考索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人格的哲學構成,這固然無可厚非,但據我們的切身經驗,人格主要是由一生的現實遭遇和實踐行為塑造成的,大量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一生最重要的現實遭遇和實踐行為便是爭取科舉致仕,這當然會比曾在先秦典籍中讀到過的某一種學說更強悍地決定他們的人格構成了。
科舉制度本想對中國知識分子作一番選擇的,沒想到選擇過程變成了塑造過程,而這種塑造有很大一部分是惡性的。
科舉像一面巨大的篩子,本想用力地顛簸幾下,在一大堆顆粒間篩選良種,可是實在顛簸得太狠太久,把一切上篩的種子全給顛蔫了,顛壞了。
科舉像一個精緻的閘口,本想匯聚散逸處處的溪流,可是坡度挖得過於險峻,把一切水流都翻卷得又渾又髒。
在我看來,科舉制度給中國知識分子帶來的心理痼疾和人格遺傳,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伺機心理。科舉制度給中國讀書人懸示了一個既遠又近的誘惑,多數人都不情願完全放棄那個顯然是被放大了的機會,但機會究竟何時來到又無法預卜,唯一能做的是伺機以待。等待期間可以苦打苦熬、卑以自牧,心中始終暗藏著翻身的一天。“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等等諺語,正是這種心理的通俗描述。歷來有這種心理的人總被社會各方贊為胸有大志,因此這已成為一種被充分肯定的社會意識形態。伺機心理也可稱作“苦熬心理”和“翻身心理”。本來,以奮鬥求成功、以競爭求發達是人間通則,無可非議,但中國書生的奮鬥和競爭並不追求自然漸進,而是企盼一朝發跡。成敗貴賤切割成黑白兩大塊,切割線前後雙重失態:未曾及第,連家也不敢回;一旦及第,就成了明明暗暗的王泠然,氣焰蔽天。王泠然滿口潑辣,只因為前些天還是一個苦熬者,憋了那麼久,終於報仇雪恨般地突湧出強烈的翻身感。由此倒逆回去,可以推知中原大地上無數謙謙君子、溫文儒者,靈魂未必像衣衫那麼素淨,心底未必如面容那麼詳和。
他們有世界上最驚人的氣量和耐心,可以承受最難堪的困厄和屈辱,因為他們知道,迷迷茫茫的遠處,會有一個機會。然而,機會只是機會,不是合理的價值選擇,不是人生的終極關懷。所以,即便在氣量和耐心背後,也隱潛著自私和虛偽。偶爾,氣量和耐心也會碰撞到無法容忍的邊界,他們就發牢騷、吐怨言,但大抵不會明確抗爭,因為一切合理的社會競爭都被科舉制度歸攏、提煉成一種官方競爭,而且只有這種競爭才高度有效,於是中國書生也就習慣了這種怪異的平衡:憤世嫉俗而又宣佈與世無爭,安貧樂道而又為懷才不遇而忿忿不平。從總體而言他們的人生狀態都不大好,無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他們都缺少透徹的奉獻、響亮的饋贈。他們的生活旋律比較單一:在隱忍中期待,在期待中隱忍。
其二,騎牆態勢。科舉制度使多數中國讀書人成了政治和文化之間的騎牆派,兩頭都有瓜葛,兩頭都有期許,但兩頭都不著實,兩頭都難落地。科舉選拔的是行政官員,這些前不久還困居窮巷、成日苦吟的書生,包括那位除夕夜誤入宮廷演了通宵儺戲的老人,一旦及第之後便能處置行政、裁斷訴訟?這些從春風得意的馬背上跳下來,從杏園宴、聞喜宴的鼓樂中走出來的新科進士,授官之後便能調停錢糧、管束賦稅?即便留在中央機關參與文化行政,難道也已具備協調功夫、組織能力?是的,一切都可原諒,他們是文人,是書生。但是,作為文人和書生,他們又失落了文化本位,因為他們自從與文化接觸開始,就是為了透過科舉而做官,作為文化自身的目的並不存在。試卷上的詩賦固然只是手段而已,平日有感而發的吟詠也常常脫離文學本體,因為他們的人生感觸往往與落第和入仕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