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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德川氏三百年太平之局;而黃氏自忠端以風節厲世,梨洲、晦木、主一兄弟父子②,為明清學術承先啟後之重心;邵氏自魯公、念魯公以迄二雲③,世間崛起,綿綿不絕。……生斯邦者,聞其風,汲其流,得其一緒則足以卓然自樹立。
梁啟超是廣東新會人,他從整個中國文化的版圖上來如此激情洋溢地褒揚餘姚,並沒有同鄉自誇的嫌疑。我也算是梁啟超所說的“生斯邦者”吧,雖說未曾卓然自立卻也曾經是“聞其風,汲其流”的,不禁自問,那究竟是一種什麼“風”、什麼“流”呢?我想那是一種神秘的人格傳遞,而這種傳遞又不是直接的,而是融入到了故鄉的山水大地、風土人情,無形而悠長。這使我想起范仲淹的名句: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寫下這十六個字後我不禁笑了,因為范仲淹的這幾句話是在評述漢代名士嚴子陵時說的,而嚴子陵又是餘姚人。對不起,讓他出場實在不是我故意的安排。
由此,我覺得真正找到了自己的故鄉。
①後從姚業鑫先生的大著《名邑餘姚》中得知,那是日本海軍大將東鄉平八郎,在隨身攜帶的一顆印章上刻著“一生低首拜陽明”七字。
②忠端即黃宗羲父黃尊素,梨洲即黃宗羲,晦木即黃宗炎,主一即黃百家。
③魯公即邵曾可,念魯公即邵廷采,二雲即邵晉涵。
五
我發現故鄉也在追蹤和包圍我,有時還會達到很有趣的地步。
最簡單的例子是我進上海戲劇學院讀書後,發現當時全院學術威望最高的朱端鈞教授和顧仲彝教授都是餘姚人。這是怎麼搞的,我不是告別餘姚了嗎,好不容易進了大學又一頭撞在餘姚人的手下。
近幾年怪事更多了。有一次我參加上海市的一個教授評審組,好幾個來自各大學的評審委員坐在一起發覺彼此鄉音靠近,三言兩語便認了同鄉,然後都轉過頭來詢問沒帶多少鄉音的我是哪兒人,我的回答使他們懷疑我是冒充同鄉來湊趣,直到我幾乎要對天發誓他們才相信。這時正好走進來新任評審委員的復旦大學王水照教授,大家連忙問他,王教授十分文靜地回答:“餘姚人”。
就在這次評審回家,母親愉快地告訴我,有一個她不認識的鄉下朋友來過電話,用地道的餘姚話與她交談了很久。問了半天我才弄明白,那是名揚國際的英語語言學家陸谷孫教授,我原先以為他似乎理所當然應該是英國籍的世界公民。
前兩年對舊上海世俗社會的心理結構產生了興趣,在研究中左挑右篩,選中了“海上聞人”黃金榮和“大世界”的創辦者黃楚九作為重點剖析物件,還曾戲稱為“二黃之學”。但研究剛開始遇到二黃的籍貫我不禁頹然廢筆,傻坐良久。二黃並沒有給故鄉增添多少美譽,這兩位同鄉在上海一度發揮的奇異威力使我對故鄉的內涵有了另一方面的判斷。
故鄉也有很丟人的時候。“文化大革命”時期把嚴子陵、王陽明、黃宗羲、朱舜水的紀念碑亭全部砸爛,這雖然痛心卻也可以想象,因為當時整個中國大陸沒有一個地方不是這樣做的;但餘姚發生的武鬥之慘烈和長久,則是出乎想象之外的。
餘姚人打殺餘姚人,打到長長的鐵路線獨獨因餘姚而癱瘓在那裡,上海的街頭貼滿了武鬥雙方的宣言書,實在丟人現眼,讓一切在外的餘姚人都抬不起頭來。難道黃宗羲、朱舜水的剛烈之風已經演變成這個樣子了?王陽明呼喚的良知已經纖毫無存?在那些人心惶惶的夜晚,我在上海街頭尋找著那些宣言書,既怕看又想看。昏黃的燈光照著血腥的詞句,就文詞而言,也許應該說是當時全國各地同類宣言書中寫得最酣暢漂亮的,但這使我更加難過,就像聽到華麗的男中音罵出了一串髒話,而這個男中音又恰恰是從我家舊門傳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