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時辰,嘟嘟噥噥地評述著今年各座山的脾性,哪座山賭氣了,哪座山在裝傻,就像評述著自己的孩子。孩子們到哪裡去了?他們都上了山,爬在隨便哪一棵楊梅樹上邊摘邊吃。鮮紅的果實碰也不會去碰,只挑那些紅得發黑但又依然硬扎的果實,往嘴裡一放,清甜微酸、挺韌可嚼,捫嘴啜足一口濃味便把梅核用力吐出,手上的一顆隨即又按唇而入。這些日子他們可以成天在山上逗留,楊梅飽人,家裡藉此省去幾碗飯,家長也認為是好事。只是傍晚回家時一件白布衫往往是果汁斑斑,暗紅淺絳,活像是從浴血拼殺的戰場上回來。母親並不責怪,也不收拾,這些天再洗也洗不掉,只待楊梅季節一過,漬跡自然消退,把衣服往河水裡輕輕一搓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阿子們爬在樹上摘食梅樹,時間長了,滿嘴會由酸甜變成麻澀。他們從樹上爬下來,腆著脹脹的肚子,呵著失去感覺的嘴唇,向湖邊走去,用湖水漱漱口,再在湖邊上玩一玩。上林湖的水很清,靠岸都是淺灘,梅樹收穫季節赤腳下水還覺得有點涼,但歡叫兩聲也就下去了。腳下有很多滑滑的硬片,彎腰撈起來一看,是瓷片和陶片,好像這兒打碎過很多很多器皿。一腳一腳蹚過去,全是。那些瓷片和陶片經過湖水多年的盪滌,邊角的碎口都不扎手了,細細打量,釉面鋥亮,厚薄勻整,弧度精巧,比平日在家打碎的粗瓷飯碗不知好到哪裡去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這裡曾安居過許多鍾鳴鼎食的豪富之家?但這兒沒有任何房宅的遺蹟,周圍也沒有一條象樣的路,豪富人家的日子怎麼過?捧著碎片仰頭回顧,默默的山,呆呆的雲,誰也不會回答孩子們,孩子們用小手把碎片摩挲一遍,然後側腰低頭,把碎片向水面平甩過去,看它能跳幾下。這個遊戲叫做削水片,幾個孩子比賽開了,神秘的碎片在湖面上跳躍奔跑,平靜的上林湖犁開了條條波紋,不一會兒,波紋重歸平靜,碎瓷片、碎陶片和它們所連帶著的秘密全都沈入湖底。

我曾隱隱地感覺到,故鄉也許是一個曾經很成器的地方,它的『大器”不知碎於何時。碎得如此透徹,像轟然山崩,也像漸然家傾。為了不使後代看到這種痕跡,所有碎片的殘夢都被湖水淹沒,只讓後代捧著幾個補過的粗瓷碗,盛著點白米飯黴乾菜木然度日。忽然覺得黴乾菜很有歷史文物的風味,不知被多少時日烘曬得由綠變褐、由嫩變幹,靠捲曲枯萎來儲存一點歲月的沈香。如果讓那些補碗的老漢也到湖邊來,孩子們撈起一堆堆精緻的碎瓷片碎陶片請他們補,他們會補出一個什麼樣的物件來?一定是碩大無朋又玲瓏剔透的吧?或許會嗡嗡作響或許會寂然無聲?

補碗老漢們補完這一物件又會被它所驚嚇,不得不躡手躡腳地重新把它推入湖底然後倉皇逃離。

我是1957年離開家鄉的,吃過了楊梅,拜別上林湖畔的祖墳,便來到了餘姚縣城,也來不及去瞻仰一下心儀已久的“養命醫院”,立即就上了去上海的火車。那年我正好十週歲,在火車視窗與送我到餘姚縣城的舅舅揮手告別,怯生生地開始了孤旅。我的小小的行李包中,有一瓶酒浸楊梅,一包黴乾菜,活脫脫一個最標準的餘姚人。一路上還一直在後悔,沒有在上林湖裡揀取幾塊碎瓷片隨身帶著,作為紀念。

我到上海是為了考中學。父親原本一個人在上海工作,我來了之後不久全家都遷移來了,從此回故鄉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都已不大,故鄉的意義也隨之越來越淡,有時,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擺脫故鄉的第一步是擺脫方言。餘姚雖然離上海不遠,但餘姚話和上海話差別極大,我相信一個純粹講餘姚話的人在上海街頭一定是步履維艱的。餘姚話與它的西鄰紹興話、東鄰寧波話也不一樣,記得當時在鄉下,從貨郎、小販那裡聽到幾句帶有紹興口音或寧波口音的話孩子們都笑彎了腰,一遍遍誇張地模仿和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