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的人群,頗有四海之內皆兄弟之感。他高興極了。他來到格雷維爾飯館時,克拉頓坐著的餐桌客滿了,但是當他看到菲利普一瘸一拐地過來時馬上大聲招呼他,給他騰出位子。晚飯很節省,一盆湯、一碟肉、水果、乾酪和半瓶酒;菲利普對吃的並不在意,只顧注意同桌用膳的人。弗拉納根晚上又來了:他是美國人,一個矮個子,獅子鼻的青年人,生就一張有趣的臉孔,嘴上老是掛著笑容,穿一件圖案鮮明的諾福克茄克衫,脖子上圍著一條藍色的硬領巾,頭上戴著一頂奇形怪狀的花呢帽。當時,印象派在拉丁區佔支配地位,然而它戰勝舊流派還是最近的事。卡羅路斯·杜蘭①、布格路②之流被捧出來與馬奈、莫奈和狄加等人分庭抗禮。欣賞老一派畫家的作品仍然是一種高雅的標誌。惠斯勒③對英國人及其同胞的影響頗大,還有那套頗有洞察力的日本版畫集。古典大師們的作品受到了新標準的檢驗。許多世紀以來,人們對拉斐爾的推崇與尊敬成了聰明的年輕人的笑柄。他們寧願用他的所有的作品去換陳列在國家美術館裡的那幅維拉斯凱④畫的菲力普四世的頭像。菲利普發現關於藝術的爭論很激烈。午餐時見過面的勞森坐在菲利普的對面。他是個滿臉雀斑,紅頭髮、身材瘦小的年輕人,長著一對炯炯有神的綠眼睛。菲利普坐下來後,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突然發表起一通議論來:

①卡羅路斯·杜蘭(1837—1917):法國畫家。

②布格路(1825—1905):法國畫家。

③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及雕刻家。

④維拉斯凱(1599—1660):西班牙畫家。

“拉斐爾只是在臨摹別人的作品時才算過得去,比如他臨摹裴路幾諾①和平吐雷克鳩②的作品時,是很拿手的;而想畫出自己作品時,他就只是個——”他輕蔑地聳聳肩膀說,“拉斐爾。”

①裴路幾諾(1446—1523):義大利畫家。

②平吐雷克鳩(1454—1513),義大利畫家。

勞森說話太放肆了,菲利普感到吃驚。但他不必回答他,因為弗拉納根早已不耐煩地插話說:

“哦,讓藝術見鬼去吧!”他喊道,“讓咱們盡情地喝杜松子酒吧。”

“弗拉納根,昨晚你才喝醉呢。”勞森說。

“昨晚是昨晚,我現在指的是今晚,”弗拉納根說,“你想想看,身在巴黎,整天光想著藝術、藝術。”他說話時西部口音很重。“啊,人生多麼美好,”他打起精神,然後將拳頭“砰”地一聲擊在餐桌上,說,“依我說,讓藝術見鬼去吧!”

“說一遍就夠了,何必討厭地重複個不停。”克拉頓嚴厲地說。

同桌的還有一個美國人,他的裝束和菲利普那天下午在盧森堡見到的那些漂亮小夥子一樣。他眉清目秀,臉龐瘦削,一副苦行僧的樣子,眼睛烏黑髮亮。他那身古怪的裝束,有點像個亡命的海盜。一頭濃黑的頭髮不時垂下來遮住了眼睛。他的習慣動作是戲劇性地將頭往後一揚,把那綹長髮甩開。他開始談論起馬奈的那幅名畫《奧林匹亞》,當時這幅畫掛在盧森堡。

“今天我在這幅畫前站了一個小時,它確實不是一幅好畫。”

勞森把刀叉放下來,綠色的眼睛閃著火焰,憤怒地喘著粗氣;可以看出,他在竭力抑制自己心中的怒火。

“傾聽無知的野蠻人的見解是很有趣的,”他說,“你給我們說說,它究竟不好在哪裡,好嗎?”

這位美國人尚來不及回答,又有另一個人激動地插話道:“你的意思是你看到那幅人體面,認為它不好嗎?”

“我沒有這麼說,我認為右乳房畫得很好。”

“什麼右乳房!”勞森喊道,“整幅畫是繪畫藝術上的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