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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說話間就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從外面進來,給村幹部鞠躬。

陽子沒有想到這就是傘郎。

只是四目交匯的瞬間,還有些須傘郎的影子。

青布長衫沒有了,往日的瀟灑俊逸沒有了。

可是無論如何,那清澈的眼睛是他的,那粗糙黝黑但是線條優美的一張臉是他的,六年的時光把他做舊了,打磨得像是及早回到五十歲,但是他的身上依然有讓她著迷的東西——是什麼,是他烙在她心裡的痕。

是傘郎,是傘郎呀!

陽子和傘郎一起回家的那一瞬間,天上飄起鵝毛大雪。

他們就那樣踏著相同的風雪,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跟,一句話也不說。

就這樣,陽子以特殊的身份肩負著特殊的使命在傘郎家裡住下了。

傘店早已不復存在,家裡僅有的一點家當也被充公,傘郎又恢復了他的商寒的名字,而“花娘”的稱謂,自然也是剝削階級的產物,自然要被當做“四舊”破去了,桑眉再不能繡花傳藝。他們的“地主崽”,陽子給他取了個新名字叫“商心”。

傘郎怎麼也不會想到陽子會來,陽子也沒有料到她千里迢迢趕到商州會看到如此令人心寒的一幕。她不知道這令人瞠目結舌的社會變革,究竟是出了什麼錯,但是她敢說把傘郎和花娘當做壞人,絕對是錯的。眼看著那一對兒可憐的人兒,每天天不亮就被吆喝著下地幹活;說是勞動改造,黑天半夜還常常被拉到批鬥會上接受體罰,在人群裡被推來搡去惡語相向拳腳相加,容顏一日日蒼老,身體一天天衰竭;陽子真是看在眼裡,疼在心上。此情此境之中的她,早已不是那個為了愛情遠走異鄉的浪漫女子了,在內心深處,她是把傘郎和花娘的苦難當成了她自己的苦難,她決心與他們同甘共苦,患難相助。

誰知桑眉卻在陽子到來的第一天,就把她當做情敵,從此開始了與陽子的明爭暗鬥。

後來又下了幾場大雪,把整個冬天都包裹在嚴寒和雪被之中,地裡的農活都停止了,白天在生產隊的保管室裡生幾盆大火,村子裡的男女老少圍攏著剝蓖麻籽,或者繼續樂此不疲地玩那種鬥爭地主的遊戲。但是冬天畢竟還是冬天,人們更習慣於在家裡床頭炕腳“貓冬”,男人們喝幾口包穀酒,炒上些花生瓜子享享清閒;女人們滿著做針線,或者踏著風雪回孃家住上一陣子。地主一家不用每天去打掃街道清理茅廁,雖然每日裡也要去剷除雪道,畢竟也是一個不髒不累的乾淨活兒。鬥爭地主的風潮減退,不像前一陣子天天鬥日日鬥,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拉出去揪鬥,夜裡更不用去站樁子遭批判受羞辱。

有了些許空閒,桑眉就把心思放在梳妝打扮上,一心與陽子比個長短高低。

每日裡吃過晚飯,桑眉就在熱水灶裡溫上一鍋水,洗了頭髮洗了臉再擦洗身子,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坐在惟一的一面小鏡子前仔細梳理頭髮,生怕哪裡收拾不到會惹得傘郎厭嫌了去喜歡上陽子,也生怕會被陽子小看,日子久了竟成了習慣。偏巧有一日夜裡又要開會,桑眉臨走前照例在熱水灶上溫上一鍋水,等著晚上回來好用。誰知夜裡回來晚了,一進家門就聞見一股香皂味,只見陽子披散了一頭黑油油的溼發正在鏡子前梳頭。只當是陽子故意用掉了她的洗澡水,卻不知陽子洗完後另給她燒好了滿鍋的水,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於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生起悶氣來。那一天的陽子也許是剛剛洗過澡清清爽爽地有了好心情,絲毫沒有注意到桑眉陰沉沉的臉色和死性板氣的態度,竟一時興起,一步一踮兩步一旋地撲到桑眉跟前,親暱地叫了聲:“花姐姐!”只聽“啪啪”兩聲,陽子捱了桑眉左右開弓兩記耳光。就這兩下,把她們兩個人全都打懵了,驚呆了,嚇怔了,許久,才醒過神來,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