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趴伏在牛背上,然後拍了拍牛的屁股,老人說,“去落鳳崗看看吧。”他就這樣趴伏在牛背上安詳地離去了。

你將看見一頭奶牛馱著百歲老人停滯在鄉村歷史中。奶牛走了幾步就不走了,牛背上的百歲老人已經死去,他的古老的鬍鬚在風中永恆飄拂,紀念鄉村生活的每一寸光陰。你看不見百歲老人的生,但可以看見他的死。村裡人和外面的人都這樣想。這個時刻總會來臨的,死是美麗的。百歲老人將要安葬在先祖之地落鳳崗。鄉村的人們將抬著百歲老人的棺木走向落鳳崗,這是自古以來最龐雜的送葬隊伍,召喚了鄉村所有會走動的生靈。人與牛羊牲畜像一條白色河流漫向先祖之地落鳳崗。然後他們看見了落鳳崗四周的一排魚紋鐵絲網。鐵絲網那邊的一大群人正在默默凝望送葬的隊伍。那個工裝口袋裡插著七葉草的青年就是我,他的悲傷表情也就酷似我,豎起七葉草擋住你的臉吧,千萬不要告訴他們:百歲老人的落鳳崗已經不復存在。百歲老人有可能是你的祖父或者曾祖父,他丟失了墓地。故事

這個故事肯定是前面兩個故事的延續。

我看見獨腿少年在水塔臺階上坐了很多年,青草幾乎覆蓋了獨腿少年的頭頂。他的面容現在和我一樣未老先衰,他坐在那裡坐了那麼長時間,現在需要站起來,靠一條完好的腿走到臺階盡頭。他果然慢慢地走到了水塔下面,他舉起手抓住了那條冰涼的鐵梯索回頭望望我。我猜他大概是想爬上去,從鐵梯索上一階一階爬到水塔頂部。他果然開始爬了,一條腿站在鐵梯索上,雙手空握欄杆,身體繃緊呈弓狀,他開始在鐵梯索上向高空跳躍,這時他不再回頭望我,他碩大的頭顱裡有一隻思維的鐘擺與空氣共同晃動,震動巨大的水塔。有人喊:獨腿少年你上去幹什麼?

這時候人是不應該在水塔周圍發出任何聲音的。除了講故事的我以外,所有的人都應該遠離獨腿少年。我看見獨腿少年的靈魂正在裊裊上升,放射幽藍灼熱的火焰。塔下青草已經被這束靈魂之光灼傷,迅速枯萎。我看見天空中那朵橢圓形的紅雲顫動了一下,像一頂帽子壓在獨腿少年的頭上。他來到城市上空時神情儀態發生了變化,他變得滿臉紅光,心醉神迷,發出一種飛鳥的叫聲。緊接著鐵梯索搖晃起來,獨腿少年接近了水塔頂端,我想獨腿少年就是這時候離開我的故事了。我聽見了故事開頭時的那聲槍響。我看見一個身穿土黃|色風雨衣的男人在多年以前的一場雨中扳響了他的全自動步槍。獨腿少年瘦削的胸脯上出現了一個黑紅色的圓洞,他仰起臉在水塔頂端尋找打槍的人,他看見的是一件白襯衣,白襯衣掛在水塔上已經好多年了。獨腿少年微笑著把手伸向塔頂,他最後朝我喊了一聲就從故事中隱去了:“媽媽,你看見水塔上掛著一件白襯衣嗎?”作家

我寫完這篇小說發現我的思維已經錯亂了。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靜物的表現形式。這也許是一種謬誤,表現靜物也許天生就是畫家的事情。我的小說走向了謬誤,它將殺死我。但是問題似乎不在這裡。我曾經看過一部奇怪的電影,片名叫做《凝視運動》。電影裡的男主人比我奇怪十倍。他以凝眸的方法毀壞了所有他憎惡的事物。他在十歲時凝視一輛紅色轎車,紅色轎車無人駕駛衝向了他的冷酷的父母。後來他被所有人追蹤剿殺,傷痕累累地躺在醫院裡,他的臉已經被紗布裹緊,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這個男人就依靠那雙眼睛在想像中凝視一座巨大的教堂,那座教堂被點燃燒燬後教徒們在大街上流浪,找不到回家的路。

但是我一點也不喜歡那電影,我甚至懼怕回憶那部電影。我現在住湖南路十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