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爺爺的赤裸的脖子。騾子憤怒地搖擺著頭,極力想騰跳到高粱平面上飛跑。我家的另一頭大黑騾子那時候也許在矇眼轉圈拉著沉重的大磨,也許在槽邊疲倦地吃著鍘成半寸長的幹高粱葉子和炒焦了的高粱。

爺爺信心堅定,胸有成竹地沿著壟溝,筆直地向前走。黑騾子不斷地用被高粱葉子割得淚珠滾滾的眼睛,時而憂鬱時而憤恨地瞅著強拉著它前進的主人。

高粱地裡出現了一些新鮮腳印。爺爺嗅到了一股盼望已久的味道。騾子明顯地緊張起來。它不停地打著響鼻,龐大的身體在高粱棵子裡搖搖晃晃。爺爺有些誇張地咳嗽著。前面,飄來一陣迷人的芳香。爺爺知道到了。爺爺憑著一種準確的猜想,幾乎是沒多走一步路,就闖到了他久已嚮往的地方。

那些腳印在爺爺和騾子面前,正在滋滋地向外滲著水。爺爺似乎不看那些腳印,卻循著腳印前行,他忽然高聲唱起來:“一馬離了西涼界——”

爺爺感覺到身後響起了腳步聲,但依然像傻子一樣往前走。一根硬梆梆的東西杵到了爺爺腰上。爺爺順從地舉起手。有兩隻手伸到他胸前,把兩條匣槍拖走啦。一根窄窄的黑布條勒住了爺爺的雙眼。

爺爺說:“我要見當家的。”

一個土匪把爺爺攔腰抱起來,團團旋轉了足有兩分鐘,然後猛一鬆手,爺爺一頭扎到稀軟的黑土上,額頭上沾滿了泥巴,雙手按地時也沾滿了泥巴。爺爺扶著高粱站起來,腦袋嗡嗡響著,眼前一陣綠一陣黑。爺爺聽到身旁那個男人粗魯的喘息聲。土匪折了一根高粱秸子,一頭遞給爺爺,一頭自己握著,說:“走吧!”

爺爺聽到身後一個土匪的腳步聲和騾蹄從粘綢的黑泥裡往外拔時發出的帶著氣體的響聲。

土匪伸手扯掉爺爺眼上的黑布,爺爺捂著眼睛,流了幾十顆淚水,才把手放下來。出現在爺爺眼前的是一個營地。一大片高粱被夷平了,空地上搭著兩個大窩棚。十幾個漢子披著大蓑衣站在窩棚外,窩棚口的木墩子上,坐著一個高大的人,他的脖子上有一塊花皮。

“我要見當家的。”爺爺說。

“是燒酒鍋掌櫃的!”花脖子說。

爺爺說:“是。”

“你來幹什麼?”

“拜師學藝。”

花脖子冷笑一聲,說:“你不是天天在灣子邊上打魚嗎?”

爺爺說:“總是打不準。”

花脖子拿起爺爺那兩支槍,看看槍口,勾勾空機,說:“倒是兩件好傢什,你學槍幹什麼?”

爺爺說:“打曹夢九。”

花脖子問:“他不是你老婆的乾爹嗎?”

爺爺說:“他打了我三百五十鞋底!我可是替你挨的打。”

花脖子笑了,說:“你殺了兩個男人,霸佔了一個女人,該砍你的頭。”

爺爺說:“他打了我三百五十鞋底!”

花脖子一抬右手,“啪啪啪”連放三槍,一抬左手,又是三槍。爺爺一腚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腦袋叫喚,土匪們一齊大笑起來。

花脖子奇怪地說:“這小子,就這點兔子膽還能殺人?”

“色膽包天嘛!”一個土匪說。

花脖子說:“回去好好做你的買賣,高麗棒子死啦,往後,你家就是聯絡點。”

爺爺說:“我要學槍打曹夢九!”

“曹夢九的小命在咱手心裡攥著呢,什麼時候收拾他都成。”花脖子說。

“那我白跑一趟?”爺爺委屈地說。

花脖子把爺爺的兩支槍扔過來。爺爺笨拙地接住一支,另一支掉在地上,槍筒子插進泥裡。爺爺撿起槍,甩出槍筒裡灌進的泥,又用衣襟把槍面上的泥擦淨了。

一個土匪又要給爺爺眼上蒙黑布,花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