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牆外飛進了油庫著的火,老街人卻不信,他們心目中藏著一個神聖的縱火犯。

“陸先生亡靈放的火。活著不敢,死了就不怕啦。”母親也這樣說。表情留下好多空白。讓你去想,讓你去猜。我只知道老街人對化工廠的入侵懷恨在心。陸先生可能一樣。但是陸先生活著的時候沒說過什麼,都說他是一個好脾氣會忍耐的老先生呀。一棵梧桐樹

到我小學畢業為止,我已在圖畫本上建造了數以百計的美麗樓房。現在我已無從考慮這種特殊癖好的來由,只記得那時候一個人睡在家中小閣樓上,夢見自己光著腳無數次走進那些樓房中,然後爬到樓頂曬太陽,曬得很溫暖。畫到第二百棟樓房時,母親和前院老賈商量,要給我們兩家合蓋一個灶披間。我家反正有瓦匠,他家正好有木匠。地點只有選用兩家之間的小天井了。

小天井裡長著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樹。

問題就出在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樹上。

蓋屋之前先伐樹。木匠老賈在伐樹,他發現我母親推開了窗戶注視著他和樹。母親說:“老賈不用你動手的,我們來伐好了。”老賈:“不客氣了,我自己來,當木匠的動動鋸斧還不容易?”他們說著話漸漸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我母親濃墨的眉毛先擰起來了。她叉起手指彈擊窗玻璃,佯笑道:“老賈,梧桐樹是誰栽的?”老賈說:“嘻,難道是你家栽的嗎?”母親便不再笑了,她三步兩步衝到小天井裡,在那棵欲倒未倒的梧桐樹上摸索著,她的手停在樹根梢的一塊刀刻的疤節處不動了,“老賈你睜眼看看這是什麼字?”

那是什麼字?樹上刻的是我的|乳名:小弟。刀刻的字跡長了數年長得斑斑駁駁、醜陋艱難,像兩隻灰蝴蝶飛不起來。

我站在一邊看見木匠老賈愣住了。我忽然想起七八歲剛會寫字的時候,母親教我在梧桐樹上刻下了自己的|乳名,她說:“在樹上刻下你的名字,將來給小弟打傢俱娶媳婦。”可是天井裡這棵梧桐樹到底是誰家栽的?我一點沒有記憶。老賈明明記得他在十五年前栽的這樹,母親卻記得是生我那年她從街上買的樹秧,兩毛錢一棵。他們爭執不休,我母親在院子裡的第一次罵街耍潑就這樣開始了。她亂髮飄灑,搖撼斷樹,枯唇裂血,氣衝我家屋頂。她一定要老賈說梧桐樹是我家栽的不是他老賈栽的。老賈和母親圍著一棵樹爭執不休。我看見老賈的臉最後漲成豬肝色,他罵:“你這女人,你窮瘋了苦瘋了,梧桐樹就送你做壽材吧。”罵完拖起他的鋸斧逃進了前院,回頭再望望我的母親,老賈覺得溫和敦厚的後院女人正在朝蠻橫兇殘發展,老賈的表情便很痛苦。他又衝我母親嚷了一句:“蓋他媽的鳥廚房,擠死燻死餓死算了,大家一起死,誰也別舒服。”

這一年兩家合用的灶披間終於沒成。因為老賈家賭氣罷工,並用一堆破缸爛鐵佔據了天井的一半。母親後來把那棵梧桐樹拖進家門,她說情願不蓋灶披間也不能讓老賈吞了那棵樹。“天下東西都有主,是我的就不是他的,這世界上到底誰怕誰?”母親和我一起把樹扛上了我的閣樓。以後的歲月裡梧桐樹一直陪伴著我做各種少年之夢。我數過那樹面上隱約可見的年輪,不是十五年,也不是十三歲,竟是十八個褐圈。那天井裡的梧桐樹到底是誰栽的呢?

我夢想天上落下一棵梧桐樹籽在我家天井裡蓬勃生長。一切的一切都是屬於我的神奇的故事。我會記住這棵被伐的梧桐樹,會記住我自己的故事。紅斑

冬季裡我母親發現了化工廠輸油碼頭的一隻熱水管,熱水管伸出油泵房的牆外,汩汩流著滾滾的蒸氣水,清亮亮的。母親端著臉盆接了一盆,她把手伸進水裡撩撥著,驚喜地喊:“好燙,好乾淨啊。”冬季裡我母親帶著我和小飛蛾在後門的熱水管下洗臉洗菜洗衣服。冬季裡我們家省下了燒熱水的煤。我們一家人暗中狂熱地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