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重的傳言,不由得害怕起來,喚道:“軒哥哥,我們快要到家了,你千萬別睡著。等到我們回到家,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可是,他終究是去了,在她的背上,停止了呼吸。

多年時候,每當林雅書想起那個夜晚,便沉默許久。在那個年代,她失去了太多。二姐林雅棋被稱作是偽政府的特務,折磨致死。二姐夫張道恆傳播糜爛文化,毒害人民心靈,亦被批鬥,好不容易才存活下來。陳少卿的弟弟陳少華被關在牢裡,活活餓死。蘭兒受不了刺激,跳樓自殺。

當這場風暴過去,每個人都彷彿蛻了一層皮。傷口疼痛,卻無力呻吟。接下來的幾年,是快速的變革,發展的迅速令人驚訝。

街上的汽車多了起來,馬路變寬了,車水馬龍的,空氣變得差了。一幢幢樓房建造起來,城市便得高了,天空變得狹窄了。人們的衣服款式新奇,穿在身上顯得那麼奇怪,全然沒有過去的韻味。大家似乎都很急,急匆匆地趕路,急匆匆地說話,急匆匆地工作,彷彿有什麼東西追趕著他們一般,節奏極快,令人喘不過氣來。各種新奇的東西涌現,燈紅酒綠的誘惑挑戰著人們的極限,什麼彬彬有禮的謙謙君子,什麼氣質典雅的大家閨秀,全都不時興了。金錢和權力成為人們慾望的中心,房子和車子成為人們奮鬥的目標。

林雅書搬離了弄堂裡的老屋,隨著女兒女婿住進單元房。她已經老了,又瘸著腿,行動不便。經管這麼多年過去,年輕時的冷淡性子依舊不變。不愛看電視,亦不愛出門,終日待在家裡,與書為友。她的頭髮白了,眼睛花了,看不清書上的字,即使拿著放大鏡,也沒有那麼多的精力,看了幾行便覺得累。外面的世界已經與她無關,她是落後於這個時代的人,該是她退場的時候,人生的這場戲即將謝幕。

老了,終究是老了。她的一生就這麼匆匆而過,看得到自己明日的陌路。她已經目睹過太多死亡,臨到她時,她坦然面對,毫不懼怕。這是每個人最終的結局,每個人共同的歸路,一切符合自然的規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那麼微不足道。

昏昏欲睡的午後,她迎來不速之客。來者帶來潔白無瑕的百合花,告訴她,在大洋彼岸,有位老者在等待著她,渴望在閉目前再看她一眼。記憶似流水一般,衝破閘門,嘩嘩地流瀉,那戰火紛飛的年代,一幕又一幕,在林雅書的腦海中回閃。

是他。他終究還是來找她了。

第三十九章

飛機在大洋彼岸著陸。漫長的旅途,使得她疲憊不堪。人流湧動,聲音嘈雜,她的耳鳴聲一陣一陣迴響。坐在輪椅上,由外孫女推著來到出口處,她看見一個年輕女子舉著接機牌,上面寫著她的名字:林雅書。

輪椅在那年輕女子的面前停下。年輕女子的面容如同春日盛開的嬌豔花朵,彎下腰,笑著問道:“請問您是林奶奶嗎?”林雅書緩緩地點頭,淡淡地說道:“是。我是林雅書。”那女子說道:“我爺爺一直在等您。”

出了機場大廳,日光從頭頂直直地照射下來,令人眩暈。檀香山的夏天,與她習慣居住的江南水鄉有太大的差別。她的眼,由於年老而視力減退,光線照耀之處,皆是白花花的一片。林雅書忽然覺得自己是這樣的老。打了那麼多證明,經過那麼多手續,從中國的江南水鄉飛往美國的檀香山,僅僅為了再看他一眼。

兩個年輕女子扶著她上車,一個是她的外孫女,一個是他的孫女。林雅書走路的時候有些艱難,她的腿是瘸的。林雅書的手搭在那兩個年輕女子的手上,更加凸顯出她的蒼老。她的手是那樣的瘦,面板乾涸,皺巴巴地浮在骨頭之上,血管老化,突兀地凸起,血液緩慢而沉重地拖淌。老年斑,大大小小,深深淺淺地佈滿她的手。亦有細小的蜘蛛痣,悄無聲息地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