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轎伕都是雙手卡腰,步調一致,轎子顛動的節奏要和上吹鼓手們吹出的悽美音樂,讓所有的人都能體會到任何幸福後面都隱藏著等量的痛苦。轎子走到平川曠野,轎伕們便撒了野,這一是為了趕路,二是要折騰一下新娘。有的新娘,被轎子顛得大聲嘔吐,髒物吐滿錦衣繡鞋;轎伕們在新娘的嘔吐聲中,獲得一種發洩的快樂。這些年輕力壯的男子,為別人抬去洞房裡的犧牲,心裡一定不是滋味,所以他們要折騰新娘。

那天抬著我奶奶的四個轎伕中,有一個成了我的爺爺——他就是餘佔鰲司令。那時候他二十郎當歲,是東北鄉打棺抬轎這行當裡的佼佼者——我爺爺輩的好漢們,都有高密東北鄉人高粱般鮮明的性格,非我們這些孱弱的後輩能比——當時的規矩,轎伕們在路上開新娘子的玩笑,如同燒酒鍋上的夥計們喝燒酒,是天經地義的事,天王老子的新娘他們也敢折騰。

高粱葉子把轎子磨得嚓嚓響,高粱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哭聲,打破了道路上的單調。哭聲與吹鼓手們吹出的曲調十分相似。奶奶想到樂曲,就想到那些淒涼的樂器一定在吹鼓手們手裡提著。奶奶用腳撐著轎簾能看到一個轎伕被汗水溻溼的腰,奶奶更多地是看到自己穿著大紅繡花鞋的腳,它尖尖瘦瘦,帶著悽豔的表情,從外邊投進來的光明罩住了它們,它們像兩枚蓮花瓣,它們更像兩條小金魚埋伏在澄澈的水底。兩滴高粱米粒般晶瑩微紅的細小淚珠跳出奶奶的睫毛,流過面頰,流到嘴角。奶奶心裡又悲又苦,往常描繪好的、與戲臺上人物同等模樣、峨冠博帶、儒雅風流的丈夫形象在淚眼裡先模糊後漶滅,奶奶恐怖地看到單家扁郎那張開花綻彩的麻風病人臉,奶奶透心地冰冷。奶奶想這一雙喬喬金蓮,這一張桃腮杏臉,千般的溫存,萬種的風流,難道真要由一個麻風病人去消受?如其那樣,還不如一死了之。高粱地裡悠長的哭聲裡,夾雜著疙疙瘩瘩的字眼:青天喲——藍天喲——花花綠綠的天喲——棒槌喲親哥喲你死了——可就塌了妹妹的天喲——。我不得不告訴您,我們高密東北鄉女人哭喪跟唱歌一樣優美,民國元年,曲阜縣孔夫子家的“哭喪戶”專程前來學習過哭腔。大喜的日子碰上女人哭亡夫,奶奶感到這是不祥之兆,已經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這時,有一個轎伕開口說話:“轎上的小娘子,跟哥哥們說幾句話呀!遠遠的路程,悶得慌。”

奶奶趕緊拿起紅布,蒙到頭上,頂著轎簾的腳尖也悄悄收回,轎裡又是一團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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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個曲兒給哥哥們聽,哥哥抬著你哩!”

吹鼓手如夢方醒,在轎後猛地吹響了大喇叭,大喇叭說:

“呣咚——呣咚——”

“猛捅——猛捅——”轎前有人模仿著喇叭聲說,前前後後響起一陣粗野的笑聲。

奶奶身上汗水淋漓。臨上轎前,曾外祖母反覆叮嚀過她,在路上,千萬不要跟轎伕們磨牙鬥嘴,轎伕,吹鼓手,都是下九流,奸刁古怪,什麼樣的壞事都幹得出來。

轎伕們用力把轎子抖起來,奶奶的屁股坐不安穩,雙手抓住座板。

“不吱聲?顛!顛不出她的話就顛出她的尿!”

轎子已經像風浪中的小船了,奶奶死勁抓住座板,腹中翻騰著早晨吃下的兩個雞蛋,蒼繩在她耳畔嗡嗡地飛,她的喉嚨緊張,蛋腥味衝到口腔,她咬住嘴唇。不能吐,不能吐!奶奶命令著自己,不能吐啊,鳳蓮,人家說吐在轎裡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轎一輩子沒好運……

轎伕們的話更加粗野了,他們有的罵我曾外祖父是個見錢眼開的小人,有的說鮮花插到牛糞上,有的說單扁郎是個流白膿淌黃水的麻風病人,他們說站在單家院子外,就能聞到一股爛肉臭味,單家的院子裡,飛舞著成群結隊的綠頭蒼繩……

“小娘子,你可不能讓單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