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事,豈不是亂侖嗎?這其實是胡想,因為我奶奶並不是羅漢大爺的兒媳而是他的東家,羅漢與我的家族只有經濟上的聯絡而無血緣上的聯絡,他像一個忠實的老家人點綴著我家的歷史而且確鑿無疑地為我們家的歷史增添了光彩。我奶奶是否愛過他,他是否上過我奶奶的炕,都與倫理無關。愛過又怎麼樣?我深信,我奶奶什麼事都敢幹,只要她願意。她老人家不僅僅是抗日英雄,也是個性解放的先驅,婦女自立的典範。

我查閱過縣誌,縣誌載:民國二十七年,日軍捉高密、平度、膠縣民夫累計四十萬人次,修築膠平公路。毀稼禾無數。公路兩側村莊中騾馬被劫掠一空。農民劉羅漢,乘夜潛入,用鐵鍬剷傷騾蹄馬腿無數,被捉獲。翌日,日軍在拴馬樁上將劉羅漢剝皮零割示眾。劉面無懼色,罵不絕口,至死方休。

確實是這樣,膠平公路修築到我們這裡時,遍野的高粱只長到齊人腰高。長七十里寬六十里的低窪平原上,除了點綴著幾十個村莊,縱橫著兩條河流,曲折著幾十條鄉間土路外,綠浪般招展著的全是高粱。平原北邊的白馬山上,那塊白色的馬狀巨石,在我們村頭上看得清清楚楚。鋤高粱的農民們抬頭見白馬,低頭見黑土,汗滴禾下土,心中好痛苦!風傳著日本人要在平原修路,村裡人早就惶惶不安,焦急地等待著大禍降臨。

日本人說來就來。

日本鬼子帶著偽軍到我們村裡抓民夫拉騾馬時,我父親還在睡覺。他是被燒酒作坊那邊的吵鬧聲驚醒的。奶奶拉著父親的手,顛著兩隻筍尖般的小腳,跑到燒酒作坊院裡去。當時,我家燒酒作坊院子裡,擺著十幾口大甕,甕裡滿裝著優質白酒,酒香飄遍全村。兩個穿黃衣的日本人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在院子裡站著。兩個穿黑衣的中國人肩揹著槍,正要解栓在揪樹上的兩頭大黑騾子。羅漢大爺一次一次地撲向那個解韁繩的小個子偽軍,但一次一次地都被那個大個子偽軍用槍筒子戳退。初夏天氣,羅漢大爺只穿一件單衫,袒露的胸膛上佈滿被槍口戳出的紫紅圓圈。

羅漢大爺說:“弟兄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大個子偽軍說:“老畜生,滾到一邊去。”

羅漢大爺說:“這是東家的牲口,不能拉。”

偽軍說:“再吵嚷就斃了你個小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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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兵端著槍,像泥神一樣。

奶奶和我父親一進院,羅漢大爺就說:“他們要拉咱的騾子。”

奶奶說:“先生,我們是良民。”

日本兵眯著眼睛對奶奶笑。

小個子偽軍把騾子解開,用力牽扯,騾子倔強地高昂著頭,死死不肯移步。大個子偽軍上去用槍戳騾子屁股,騾子憤怒起蹄,明亮的蹄鐵趵起泥土,濺了偽軍一臉。

大個子偽軍拉了一下槍栓,用槍指著羅漢大爺,大叫:“老混蛋,你來牽,牽到工地上去。”

羅漢大爺蹲在地上,一氣不吭。

一個日本兵端著槍,在羅漢大爺眼前晃著,鬼子說:“嗚哩哇啦啞啦哩嗚!”羅漢大爺看著在眼前亂晃的賊亮的刺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子兵把槍往前一送,鋒快的刺刀下刃在羅漢大爺光溜溜的頭皮上豁開一條白口子。

奶奶哆嗦成一團,說:“大叔,你,給他們牽去吧。”

一個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父親看到這個鬼子兵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夥子,兩隻大眼睛漆黑髮亮,笑的時候,嘴唇上翻,露出一隻黃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羅漢大爺身後退。羅漢大爺頭上的白口子裡流出了血,滿頭掛色。兩個日本兵笑著靠上來。奶奶在羅漢大爺的血頭上按了兩巴掌,隨即往臉上兩抹,又一把撕散頭髮,張大嘴巴,瘋瘋顛顛地跳起來。奶奶的模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