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去啃堤邊的枯草。

爺爺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日本造王八匣子明亮的蓋子。

黑眼穩穩地坐在馬上,說:“是你呀,餘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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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的手哆嗦著,說:“是老子!”

爺爺用挑戰的目光死盯著黑眼。黑眼愚蠢地笑幾聲,從馬上跳下來,居高臨下地站在河堤上,望著奶奶的墳墓說:“死啦?”

爺爺說:“死啦!”

黑眼怒衝衝地說:“他孃的,多好的女人到了你手裡也給毀了!”

爺爺的眼睛裡噴出火來。

“當初,要是讓她跟了老子,也不會有今天!”黑眼說。

爺爺把王八匣子抽出來,對著黑眼就要摟火。

黑眼不慌不忙地說:“有本事去給她報仇啊,打死我只能算你雞腸小肚!”

高粱殯。7

愛情是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這件鬼事兒折磨死了無數的英雄好漢、淑女才媛。我根據爺爺的戀愛歷史、根據我父親的愛情狂瀾、根據我自己的蒼白的愛情沙漠,總結出一條只適合我們一家三代愛情的鋼鐵規律:構成狂熱的愛情的第一要素是錐心的痛苦,被刺穿的心臟淅淅瀝瀝地滴嗒著松膠般的液體,因愛情痛苦而付出的鮮血從胃裡流出來,流經小腸、大腸,變成柏油般的大便排出體外;構成殘酷的愛情的第二要素是無情地批判,互愛著的雙方都恨不得活剝掉對方的皮,生理的皮和心理的皮,精神的皮和物質的皮,剝出血管、肌肉、蠢蠢欲動的內臟,黑色的或者紅色的心,然後雙方都把心向對方擲去,兩顆心在空中碰撞粉碎;構成冰涼的愛情的第三要素是持久的沉默,寒冷的感情把戀愛者凍成了冰棒,先在寒風中凍,又在雪地裡凍,又扔進冰河裡凍,最後放在現代文明的冰櫃裡凍,掛在冷藏豬肉黃花魚的冷藏室裡凍。所以真正的戀愛者都面如白霜,體溫二十五度,只會打啞巴鼓,根本不會說話,他們不是不想說話,而是已經不會說話,別人以為他們裝啞巴。

所以,狂熱的、殘酷的、冰涼的愛情=胃出血十活剝皮十裝啞巴。如此迴圈往復,以至不息。

愛情的過程是把鮮血變成柏油色大便的過程,愛情的表現是兩個血肉模糊的人躺在一起,愛情的結局是兩根圓睜著灰白眼睛的冰棒。

一九二三年夏,爺爺把奶奶從驢背上搶下來,抱進高粱地裡,放到大蓑衣上,這是他們的“胃出血”階段的悲壯的開始。一九二六年夏,父親三歲時,奶奶的使女戀兒姑娘作為第三者,把兩條健美的大腿插在爺爺和奶奶之間,這是“活剝皮”的開始,他們的愛情,已由狂熱的天國進入殘酷的地獄。

戀兒姑娘比奶奶小一歲,二六年春,奶奶十九歲。十八歲的戀兒身體健壯,腿長腳大,黑魆魆的臉上生兩隻圓溜溜的眼睛,小巧玲瓏的鼻子下,有兩片肥厚的、性感的嘴唇。那時候我們家的燒酒作坊正值繁榮時期,優質高粱白酒像暴雨般灑遍九州十八縣,酒香終年籠罩著我家的院落和房屋,在這種天長日久的薰陶中,我們家的男人女人都有了海一樣的酒量。爺爺和奶奶就甭說了,連向來不沾酒的大老劉婆子,也能一次喝半斤。戀兒姑娘起初陪著奶奶喝酒,後來就到了一天無酒不能活的地步。酒使人性格豪爽,俠肝義膽,臨危不懼,視死如歸;酒也使人放浪形骸,醉如夢死,腐化墮落,水性揚花。那時候爺爺已經開始了他的土匪生涯,並不是他想錢財而是他想活命,復仇、反覆仇、反反覆仇,這條無窮迴圈的殘酷規律,把一個個善良懦弱的百姓變成了心黑手毒、藝高膽大的土匪。爺爺用苦練出的“七點梅花槍”擊斃“花脖子”及其部下。嚇癱了愛財如命的曾外祖父,便離開燒酒作坊,走進茂密青紗帳,過起了打家劫舍的浪漫生活。高密東北鄉的土匪種子綿綿不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