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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有一人一騎緩緩地在田埂上走著——相距得遠,又隔著樹,那對面沿岸的小路時隱時現,那一人一騎便也是忽隱忽現。看得見時,也只模糊一團,全分不清肩背頭臉,那人和坐騎似乎已融為一體。讓人頗為奇怪的是那頭牲口,像馬又不像馬,卻異常的高。這些天連日陰雨,田間小路想來泥濘異常,人走著也要打滑,卻絕沒見那牲口顛撲一下,驚動上面的乘客。船行良久,船上客人就這麼遠遠地望著那一人一騎,只覺得這麼望去,他們就好像是一團淺淺的墨色,在這江南的細雨裡,顯出一種說不出的陌生與寥落。
船尾是個艄公,這麼冷的天還光腿赤腳站著,兩眼呆呆地望著江水,說不出的苦寒之狀。將近吳江長橋,艄公問:“客官,歇歇吧?”
客人點點頭,艄公便停櫓向江心舀了水,划到岸邊,淘米生火,做起飯來。松柴很溼,煙直竄,嗆得那艄公不停地流淚。一會兒停下扇爐,又捧出個小罈子,拈了幾塊鹹魚,準備煎了好給客人下飯。
這長橋是商旅必經之地,本也是個名勝之處,但因為連年的兵火,如今只剩下三五間瓦舍,十餘處土垣,寒門向暮,看了讓人傷懷。文士問正在河邊淘米的一個婦人:“這一天就沒什麼客人經過?”
那婦人翻了翻米,打量了他一眼,搖頭說道:“從昨天到現在也就只一群北使,還有朝廷的兵護送,打算吃了飯歇歇腳再走。嫌這兒小,到對面村子七里鋪去了。”
那文士望向對岸,遠遠的二里多外是有個小村子,炊煙初上,相距雖遠,因這裡一帶平疇,所以還望得見。卻聽那婦人嘆了口氣,接著說:“便留在這兒,又有誰敢招待?上回趙家橋那幾戶人家不知哪一點不周得罪了通譯,被他攛掇著金人把那一家老老小小吊著打打殺殺,又有誰敢管?活在這個時世,真是造孽啊!”
文士不由默然,回頭望向長橋,橋是石頭砌的,欄杆已有些殘破,停舟繫纜的橋墩上卻筆勢縱橫,墨跡淋漓,依稀題滿了字。從頭讀來,正是一曲《水調歌頭》:
平生太湖上,短棹幾經過,於今重到何事?愁比水雲多。擬把匣中長劍,換取扁舟一葉,歸去老漁蓑。銀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
膾新鱸,斟美酒,起悲歌。太平生長,豈謂今日識干戈!欲瀉三江雪浪,淨洗胡塵千里,無為挽天河。回首望霄漢,雙淚墜清波。
詞尾沒有署名,算是無名氏之作。文士讀罷,不禁有一種悲慨由衷而來。聯想當今時勢,似是自己心中也有所欲言,正待凝思,忽聽艄公驚道:“客人,你聽!”側耳聽去,卻是對面那個小村子七里鋪隱隱響起了一片喧噪之聲,雖離得遠,還是漸次傳了過來。先是怒叱惡罵,漸漸的,裡面夾雜了一聲聲哀號,依稀的有“救命、救命”的聲音——想是村民慘遭金使欺凌的呼叫,相隨的便隱隱有粗野的笑聲入耳,像金使的鼓掌聲,又像宋兵的奉承聲。客人與艄公對望一眼,已知就是適才淘米婦人所說的那群金使在作惡了,不由相顧慘然。
那艄公忽“咦”了一聲,只見一路上遙遙能見的那一人一騎這時慢慢走來,正緩緩向那個村子行去。這一去,可不是羊入虎口?艄公人老心慈,忙扯著嗓子叫道:“喂——”卻又不敢太高聲,怕驚動對岸金人。
離得太遠,那人想是聽不見,船上二人著急,正待齊聲再叫,忽見對面村子紅光入眼,還夾雜著黑煙滾滾,竟著起火來!火勢轉瞬之間已然大盛,這麼陰溼的天,想必是有人故意放的。艄公一愣,人都驚呆了。那長身文士一掌拍在船舷上,怒得說不出話來。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卻見對岸那一人一騎非但沒有停下來,反忽然加快,卷篷似的,遠勝凡馬,直向那片小小村落奔去,轉眼間沒入火中,蹤影難見。
船上兩人“呀”地一聲,正不知那人要怎樣,這不是又白白添進一條性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