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酒酣耳熱,時慕容評已老死於范陽,苻洛說及,慨然道:“當日恨不——便為足下殺慕容評,使其竟以陛下之寬仁,終老於范陽哉!”

慕容垂笑道:“足下若擅殺慕容評,便得罪於天王陛下,豈是慕容垂本懷?”複道:“究竟范陽百姓天佑,此貪蠹到任不及二年,便已亡歿。雖是死有餘辜,終為天奪其魄,潞川一戰,使其敗家亡國,此亦真堪呼天哉!”

苻洛忽又道:“我聞令世子之不幸,實以丞相之故……”

慕容垂乃搖手,示意其勿再言。苻洛亦知失言,忽憶及慕容垂世子名令,雖為兒輩,卻是早卒,雖是援令愛之例,褒稱為令世子,卻正以名觸慕容垂隱痛,豈非不妥?苻洛本已將醉,乃託言醉矣,遂辭去。

苻丕率三萬氐人出鎮鄴城,苻融回到長安不久,秦相王猛便積勞成疾,臥病在床。秦主苻堅悲痛不已,遣御醫視疾,而猛病不愈。苻堅無奈,乃至減租稅,撤御食,親出南郊祭天,為王猛祈禱,而猛病終不愈,遂至彌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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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堅乘車,淚奔至丞相府,於王猛病榻前泣下沾襟。猛道:“天命攸歸,人生無常,盛衰有時,死生一度人皆有,陛下何必執著?”

苻堅悲傷不已,道:“我與景略君臣相遇,真堪比劉先主之與諸葛武侯,所謂如魚得水!今賴卿之謀劃與親力,中原、西北與西南,皆已底定,方當南伐,混一天下,不意卿竟——將棄寡人而去!”

猛忽目光炯炯,道:“混一天下必有時,然不在近日!晉文王滅蜀漢之後二十年,晉武帝方伐吳而滅之。豈武帝不欲早滅吳哉?非也,以國內不靜故也!當此之時,禿髮樹機能亂於涼州,拓跋氏興於代北,慕容涉歸勃起遼東,攻平州治所襄平,圍東夷校尉,三邊可謂遍地烽火,安事伐吳哉?今雖東方、西北及西南蕩平,荊州已取襄陽,然桓衝虎踞江陵,雄兵二十萬,謝安主持晉政,內外安寧,可謂無懈可擊!我聞安已遣其侄玄,赴江北廣陵為兗州刺史,高平郗鑑所創北府兵,近來皆集廣陵,而使譙郡戴遁增兵彭城。今彭城猶在晉手,壽春以東,逶迤至於鍾離、盱眙、下邳、淮陰,晉人皆城守。江淮為南北之界,江淮之間水網密佈,南人擅長水戰,此曹公所以終不能渡巢湖入濡須水也!”

堅道:“我命人於益州,以二年練水軍,可順流伐晉乎?”

猛道:“不可!晉龍驤將軍王濬在益州,練水軍修戰船,至於八載,雖有前船朽壞事,究以西北不靜,晉武猶隱忍之!今國家貌似安靜,而姚萇、慕容垂輩降將降人佈滿內外,此漢初諸侯林立,尾大不掉,賈誼、晁錯所謂抱薪厝火,可稱安靜乎?陛下可安枕乎?為今之計,除非曲突徙薪,以宗室率種人,即如長樂公之率種人鎮鄴,代替鮮卑、羌人鎮守諸要地,然後與民休息,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後,乃議伐晉,方可一舉底定,混一天下!否則,若陛下待降人仍存寬仁,乃至於倚重,則一旦有事,必變生肘腋,安事南伐哉?”

堅道:“丞相所言有理,寡人謹記在心。今日頗談論,卻又累丞相哉!仍希丞相保重!”

王猛向苻堅艱難伸手,堅乃與之執手。猛道:“昨夜臣已彌留,忍死待陛下耳!今陛下既枉顧,臣亦進忠言,便可安然長逝矣!只忠言逆耳,然利於行,臣知陛下有寬仁之性,容人之量,或仍寬待降人,任用異族,則臣死後無知,亦無可如何哉!陛下……珍重……慎用……謹防異族降人!”

言罷,王猛便撒手人寰,溘然長逝。苻堅大慟,悲哭流涕,道:“天不欲我混一天下耶?奈何奪我景略之早!”

:()殷紅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