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瓶啤酒。」我自繩床上滾下來。

當然不是偶然的,傻瓜才會問她幹嗎要到我出沒的地方去等我。

「我是應廣益出版社的邀請出去談條件的。」

我抬起頭看見叮-滿臉的興奮,不置可否。

「這件事我要同你商量。」

「說吧。」我說。

「廣益的人知道我認識趙三,趙三最近為孫雅芝鬧得滿城風雨,他們叫我寫這個故事,還有,原著可以改成電視劇,你說怎麼樣?」

我抬起眼眉毛,「你的意思是說:你沒有當場一口拒絕?」

叮-知道不對勁,便補一句:「當然,書中人名一律虛構一一」

「虛構?」我厲聲喝問,「可是你自己知道這是影射他人私生活的題材,是不是,你有多少個朋友可供你出賣?賣得什麼好價錢?夠不夠你到瑞士去度晚年?不錯每個人都有個價錢,你也賣得太便宜了!還跟我商量?」

叮-不敢作聲。

「你還不夠紅?我保證港九每間理髮店裡都有你的大作,還不心足?一個人的才學能夠去到哪裡。自己應當明白,寫完趙三的故事,你會獲得諾貝爾獎?這種無恥的事你竟然還拿出來同我商量?」

叮-被我罵得淚如雨下,大聲說:「關大雄,我不要再見到你的面。」

我冷笑,「我走不要緊,你這本書一寫,你的人格就完蛋,你仔細想想去,凌叮-,你的地位得來不易,別受人利用,別忘記十年前拿著原稿沿門兜售的苦況,現在有點名氣,要好好珍惜,別自尊自大。」

「滾,滾!」叮-把一隻花瓶朝我擲過來。

我嘆口氣離開她的家。

明天還要上班哪,已經半夜兩點多。

叮-這一陣性情大變,令我非常納悶,她已經在巔峰,還要爬到什麼地方去?為什麼要這樣急急地引人注意,我不明白。

多年來我們為小故爭吵不勝其數,但為原則,這是第一次。

寫一本書揭朋友的底!

真是虧她寫得出來。

我心安理得,如果她真的夠膽寫這本書,為了正義,為了朋友,我都會跟她鬧翻。

第二天早上我依習慣匆匆趕到文英酒店吃早餐,男侍應給我先端來熱騰騰的黑咖啡,人類是習慣的奴隸,日常生活我不喜冒險,必須有熟悉固定的地盤出入,然後才可以安心在事業上大大地下一注。

我悵惘地想:要我離開叮-,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是那種一隻牌子洗頭水用十五年的人。

我咬著鬆脆的吐司。

「——三餐都在外頭吃?嘖嘖嘖。」

我愕住。

香雪海。

這麼早她就出來了。我抬起頭,她已經坐在我對面,雙眼在早上有種煙雨朦朧之態,這樣的女人為我早起,單是這一點已經是重拳出擊,叫我崩潰。

我在喉嚨裡咳嗽一聲。

她聳聳肩,叫咖啡。

香雪海的長髮編成一條媽祖式的辮子,穿件黑色寬身t恤,一條黑色長褲,益發襯得她膚光如雪,然而我老是嫌她太蒼白。

鄰座的男賓們紛紛投來目光,像香雪海這樣的女人,屬於黑夜,不應在日間出現。

她彷彿忘記昨天說過的話,仍然大方可親,宛若偶然遇見我。

是偶然的嗎?不不,當然不。

我沒頭沒腦地說:「昨夜我做夢,看見你剪短頭髮。」

「是嗎?還好看嗎?」

「不好,還是長發適合你。」

她說:「小時候在修道院念書,那些外國嬤嬤不耐煩替我們洗頭梳頭,一律都剪短髮,我發過誓,待我離開那裡,我不再剪頭髮。」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