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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高興。就像我當年,嘿,五十年代當空中小姐是了不起的,身價不下於現在的電影明星。」媽媽臉上閃過一層光輝,「那時候哪裡有人念大學,瑪莉諾念中四已算學貫中西了。」
「唐璜也會老的,他又沒錢。」我說,「沒錢走不動路。他知道我在劍橋嗎?」
媽媽搖頭,「不要告訴他,省得他又動歪腦筋。」
「你防他防得這樣嚴。」我說,「到澳洲去……是避開他吧。他還在那間航空公司?」
「唔。」老媽用手託頭,「有時候走過中環,看到某個人的背影彷彿像他,都嚇一大跳,急急忙忙避開。奇怪,當初脫離家庭也是為他,結婚生子也是為他。一切過去之後,我只覺得對不起你,女兒。錯在我們,罪在我們,你卻無端端被帶到世界上來受這數十年苦楚。」
「我的天,又講耶穌。」我打呵欠,「我要睡了。明天的憂慮自有明天擔當。」
我拿出安眠藥吞下,躺在長沙發上,一忽兒就睡熟。每次都有亂夢。夢見穿著白裙子作客,吃葡萄,吃得一裙是紫色汁液,忙著找地方洗……忽然來到一層襤褸的樓宇,一隻只櫃子,櫃子上都是考究白銅柄的小抽屜,一格一格,像中藥店那樣,開啟來,又不見有什麼東西。嘴裡念念不忘地呢喃,向陌生人細訴:「他那樣愛我,到底也沒有寫信來。」還是忘不了那些信。
醒來的時候,頭痛,眼睛澀,像剛自地獄回來,我的天,一切煩惱紛沓而來,我嘆口氣,早知如此,不如不醒。而且老媽已經上班去矣,連早午餐的下落都沒有。
我想結婚對她來說是好的,可以站在廚房削一整個上午的薯仔皮,夠健康。所有的女人都應該結婚,設法叫她們的丈夫賺錢來養活她們。
老媽的日子過得很苦,一早嫁給父親這種浪蕩子,專精吃喝嫖賭,標準破落戶,借了錢去麗池跳舞,麗池改金舫的時候母親與他離婚,我大概才學會走路。我並未曾好好與他見面,也沒有遺憾,我姓姜,母親也姓姜。父親姓什麼,對我不起影響。
真是很悲慘,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去憂慮,譬如說:下學期的學費住宿與零用。
我不認為韓國泰先生還有興趣負擔我下年度的開銷。我們爭論的次數太多,我太看他不起,對他十分惡劣,現在不是沒有悔意的。
我的學費,我的頭開始疼。
電話鈴響,我接聽筒。
「詠麗?」洋人念成「gli」,古古怪怪,聲音倒很和善。
「詠麗不在。」我說。
停了一停。「你是誰?」
「我?我是詠麗的女兒。」
「噢!嗨!」他很熱誠,「你好嗎?劍橋高材生。」
「母親告訴你我是劍橋的?」我問。
「自然」他說,「你是你母親的珍珠!啊,我是鹹密頓。」
「你好,鹹密頓先生。」我問,「你送我母親的鑽石,是不是很巨型?將來你待她,是否會很仁慈?」
「是,我會,珍珠,我會。」
「我的名字不是珍珠。」我嘆口氣,「你打到她公司去吧,請愛護她,謝謝。」我掛上電話。
我走到視窗站在那裡。香港著名的太陽曝曬下來。我們家的客廳緊對著別人的客廳,幾乎可以碰手,對面有個穿汗衫背心底褲的胖子,忽然看見了我,馬上「卡」的一聲拉下百葉簾,聲音這麼清晰,嚇了我一跳。我身上也還穿著內衣,我沒拉簾子,他倒先拉下了,什麼意思?可能他在簾子fèng那裡張望著。
我留在家中做什麼?我是回來度暑假的,我應該趕到淺水灣去曬太陽。
電話鈴再響,我又接聽,沒想到老媽的交遊竟然如此廣闊。但這一次那頭跟我說:「姜喜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