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肆沉默了,看李香玉的目光也更柔和,恍惚間,二十多年前的三娘又立在身前,對自己悽聲責問道:“你信的天理到底是什麼?”

李香玉所學出自道黨天刑一脈,這也是英華現有律法體系的學思根骨。與軍中天刑社不同,道黨天刑派就是今世法家。今世法家繼承了舊世法家的理想,倡導以法治國。但跟舊世法家不同,今世法家還涉及到了法權法理層面。認為律法維護的應是天人之倫,在此法理之下,法權應為一國各方共掌,而律法應是所有人都遵行不悖的神聖之物。

基於如此理念,李香玉可以容忍國法被操弄,以此照顧大局,畢竟國法總有不全之處,操弄就是試錯證真,不操弄難以步步完善。但這操弄是有限度的,不是找國法錯漏之處行事,而是以權代法,以權遮掩,這是罔顧而不是操弄了。

九年前,小小香玉為救爺爺李煦上公堂,以國法為矛為盾,開啟了她的全新人生,從那時起,她就把英華當作了她的理想國。之後跟著皇帝辦理政務,再學律法,乃至成為狀元娘,九年下來,她已與這理想身心合一,或許她對皇帝的仰慕,以及未能直面的私情,都建立在這理想之上,皇帝就是這理想國的化身,她從懵懂少女成長為精通律法的狀元娘,都沐浴在這光芒之下。正是這樣的力量,讓她在公堂上能全心證法,爭取她所認為的公正,也正是這樣的力量,讓她不懼輿論鼓譟和名節受疑,為皇帝,為皇帝的理想國效命。

可經由這一系列案件,李香玉忽然發現,她所以為的理想國似乎並不存在,她所尊崇的皇帝一面高舉天刑之旗,一面行著毀法之舉,甚至可能是舊世歷代皇帝都不敢為的陰謀,心中的支撐自然瓦解了。

“國勢所需”、“顧全大局”等等理由也許被她翻來覆去地用著,以安撫潰亂的內心,但與理想相悖的手段絕不可能實現理想,這條本是皇帝教導給她的信念橫在那,她怎麼也難說服自己,皇帝在暗中處置誰是正確的,是不該受譴責的。

李肆在沉默中感應著李香玉的心聲,他忽然覺得,這不是三娘立在他身前,這是整個英華的國民立在他身前,在問他一國的前路。

這些國民心念純粹,善惡兩分,感於他所立起的天道,憧憬未來的理想國。他們有此問的目的也各不相同。有的需要答案來安撫內心,就此盡享人生,有的是需要答案來自我認可,就此快意相爭,只奔富貴。還有的是需要答案酬其心志,由此可揮灑熱血,縱情無悔。

“人人心中都有大同之治,都有理想國,都有烏托邦,小香玉,你的烏托邦是什麼?”

枯葉飄下,落在兩人之間,李肆打破沉默,低沉地問道。

“是律法順應天人之倫,法權也臻於完美,國事人事皆以法而定,人間再無愁苦,正義無處不在?”

李香玉還沒開口,李肆卻已有答,這答案讓她抿唇點頭,正是如此。

“總之,是萬世不變的完美,是天國降臨……”

接著李肆的描述讓她蹙眉,天國降臨似乎是邪教用詞,可再一想,也不得不承認,不管是儒家還是法家,不管是舊世還是今世,求的都是一個完美之世,以天國降臨概括也不算錯。便是天道,天人三倫,所求“勤勞即能得富貴,善良即可行天下”,雖很模糊,卻依舊是一個天國。

李肆一聲長嘆:“人人都希望天國降臨,從古至今,勿論中外,這是人類終極之夢啊,而追夢也有了無數道路。儒家求一而得大同之治,西人也有理想國、太陽城和烏托邦。”

接著李肆繼續偏題:“人有智者愚者之分,分別就在對這夢的不同看待。智者認為,人是不可少這些夢的,有這些夢,我們才可以比照現世,看現世有著怎樣的缺憾乃至罪惡,但這些夢又永遠不會現於人間,因為那是人世終極,永遠只能趨近,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