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誰也離不開誰。

蘇東坡走過的地方很多,其中不少地方遠比黃州美麗,為什麼一個僻遠的黃州還能給他如此巨大的驚喜和震動呢?他為什麼能把如此深厚的歷史意味和人生意味投注給黃州呢?黃州為什麼能夠成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驛站呢?這一切,決定於他來黃州的原因和心態。

他從監獄裡走來,他帶著一個極小的官職,實際上以一個流放罪犯的身份走來,他帶著官場和文壇潑給他的渾身髒水走來,他滿心僥倖又滿心絕望地走來。他被人押著,遠離自己的家眷,沒有資格選擇黃州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朝著這個當時還很荒涼的小鎮走來。

他很疲倦,他很狼狽,出汴梁、過河南、渡淮河、進湖北、抵黃州,蕭條的黃州沒有給他預備任何住所,他只得在一所寺廟中住下。他擦一把臉,喘一口氣,四周一片靜寂,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他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完成了一次永載史冊的文化突圍。黃州,註定要與這位傷痕累累的突圍者進行一場繼往開來的壯麗對話。

人們有時也許會傻想,像蘇東坡這樣讓中國人共享千年的大文豪,應該是他所處的時代的無上驕傲,他周圍的人一定會小心地珍惜他,虔誠地仰望他,總不願意去找他的麻煩吧?事實恰恰相反,越是超時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於他所處的具體時代。中國世俗社會的機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願意播揚和轟傳一位文化名人的聲譽,利用他、榨取他、引誘他,另一方面從本質上卻把他視為異類,遲早會排拒他、糟踐他、毀壞他。起鬨式的傳揚,轉化為起鬨式的貶損,兩種起鬨都起源於自卑而狡黠的覬覦心態,兩種起鬨都與健康的文化氛圍南轅北轍。

蘇東坡到黃州來之前正陷於一個被文學史家稱為『烏臺詩獄”的案件中,這個案件的具體內容是特殊的,但集中反映了文化名人在中國社會的普遍遭遇,很值得說一說。搞清了這個案件中各種人的面目,才能理解蘇東坡到黃州來究竟是突破了一個什麼樣的包圍圈。

為了不使讀者把注意力耗費在案件的具體內容上,我們不妨先把案件的底交代出來。即便站在朝廷的立場上,這也完全是一個莫須有的可笑事件。一群大大小小的文化官僚硬說蘇東坡在很多詩中流露了對政府的不滿和不敬,方法是對他詩中的詞句和意象作上綱上線的推斷和詮釋,搞了半天連神宗皇帝也不太相信,在將信將疑之間幾乎不得已地判了蘇東坡的罪。

在中國古代的皇帝中,宋神宗絕對是不算壞的,在他內心並沒有迫害蘇東坡的任何企圖,他深知蘇東坡的才華,他的祖母光獻太皇太后甚至竭力要保護蘇東坡,而他又是非常尊重祖母意見的,在這種情況下,蘇東坡不是非常安全嗎?然而,完全不以神宗皇帝和太皇太后的意志為轉移,名震九州島、官居太守的蘇東坡還是下了大獄。這一股強大而邪惡的力量,就很值得研究了。

這件事說來話長。在專制制度下的統治者也常常會擺出一種重視輿論的姿態,有時甚至還設立專門在各級官員中找岔子、尋毛病的所謂諫官,充當朝廷的耳目和喉舌。乍一看這是一件好事,但實際上弊端甚多。這些具有輿論形象的諫官所說的話,別人無法聲辨,也不存在調查機制和仲裁機制,一切都要賴仗於他們的私人質量,但對私人質量的考察機制同樣也不具備,因而所謂輿論云云常常成為一種歪曲事實、顛倒是非的社會災難。這就像現代的報紙如果缺乏足夠的職業道德又沒有相應的法規制約,信馬由韁,隨意褒貶,受傷害者無處可以說話,不知情者卻誤以為白紙黑字是輿論所在,這將會給人們帶來多大的混亂!蘇東坡早就看出這個問題的嚴重性,認為這種不受任何制約的所謂輿論和批評,足以改變朝廷決策者的心態,又具有很大的政治殺傷力(“言及乘輿,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