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顏的馬隊擦著爺爺他們身邊走過,馬蹄聲輕捷,馬頸上的銅鈴叮噹,馬上的人都面帶微笑,只有奶奶滿臉怒容,看著路邊上滿臉懊喪的爺爺,高聲說:“佔鰲,你快把我乾爹的孩子放回去,把俺娘倆換回來、”

爺爺緊緊攥住男孩的手,他知道這孩子遲早要放,但不是現在。

雙方交換人質的地點,還是定在墨水河的木橋上。爺爺動員了東北鄉的幾乎全部土匪,有二百三十多個,都荷槍實彈,或躺或坐,麇集在木橋北頭。河裡冰凍尚存,邊緣部分已被春天的空氣融解,化出兩條繃帶般的綠水,中央的冰塊表層斑駁淋漓,沾染了一層北風吹來的黑土。

半上午時分,縣府的馬隊從河南邊堤上,逶迤而來。馬隊中夾著一乘小轎,由四個漢子抬著,顫顫悠悠地漂游。

縣府裡的人佔著橋南頭,雙方答上話。與爺爺對話的,是儀表堂堂的縣長曹夢九。他面帶笑容,親切和藹地說:“佔鰲,你是我的幹閨女女婿啊,怎麼連小舅子都綁?缺錢花告訴你乾爹一聲就是羅!”

爺爺說:“我不缺錢花,我忘不了那三百鞋底!”

曹夢九撫掌大笑道:“誤會,誤會吆!不打不相識!賢婿,你翦除了『花脖子』,功莫大焉,我一定給你往上秉報,論功行賞。”

爺爺蠻橫地說:“誰要你論功行賞!”嘴裡雖是這般說,心其實軟了。

小顏撩起轎簾,奶奶抱著我父親款款地出來。

奶奶走在橋頭上,被小顏攔住。小顏喊:“老餘,你把曹公子弄到橋頭,號令一下,同時放人。”

小顏喊一聲;“放啦!”

曹公子叫著爹往橋南頭飛跑,奶奶抱著孩子往橋北頭走。

爺爺的土匪部隊都擎著短槍,縣府兵都托起長槍。

奶奶和那男孩在木橋中相逢。奶奶彎腰想跟他說句話,他哭著,繞開奶奶,飛跑到橋南去了。

在這次遊戲般的綁票中,縣長曹夢九心中蘊育日久的一條“三國演義”式的妙計突然成熟了,這條妙計,殘酷地結束了高密東北鄉土匪們的黃金歲月。

這年三月,曾外祖母病死。奶奶抱著父親,騎著一匹黑色騾子,回孃家辦理喪事,原說是三天之後趕回來,誰知那蒼天有意作亂,從奶奶動身第二日就開始下起大雨,雨腳直上直下,密不透風,天和地交融在一起。爺爺他們在青紗帳裡待不住,便各自回了家,這樣的天氣,連燕子都躲在巢裡夢囈般啁啾,縣府裡的兵更不會出動,況且自從春天那次荒唐的綁票之後,縣長曹夢九似乎與爺爺達成了一種默契,高密縣出現了兵匪一家的和平景象。土匪們回了家,把槍塞在枕底下,整日酣睡。

爺爺披著大蓑衣回到家,從戀兒姑娘嘴裡,知道奶奶回家奔喪,想起幾年前騎著黑騾子去嚇唬那老財迷時情景,不由暗自竊笑。當初奶奶與曾外祖父、母積惡深重,大有永不往來之勢,不想幾年之後,又冒雨奔喪,可見是“大風颳不了多日,親人惱不了多時。”

窗外雨聲如潮,瓦簷上水流如瀑。渾濁的雨水積在院子裡,足有半人深。雨水泡脹了土地,我家的院牆坍倒在雨水裡,砸起幾丈高的水花。院牆一倒,灰綠色的田野便撲進視窗,爺爺躺在炕上、蹲在炕上,都望得見這無邊無涯的灰綠高粱的海洋,低矮的雲團臥在高粱的浪潮上,喧譁的聲浪持續不斷,濃重的土腥味和青草的氣息混雜在一起,灌滿房屋。大雨使爺爺心煩意亂,麻木不仁,他喝酒睡覺,睡覺喝酒,搞得晝夜不分,天昏地暗,我家那頭黑騾子掙斷韁繩,從東院大廈棚裡跑出來,站在奶奶的窗前,一動也不動了。爺爺瞪著被高粱酒燒紅的眼睛,看著這個傻乎乎的傢伙,一陣麻酥酥的感覺,像螞蟻一樣遍體爬動。雨水像箭桿般射到騾子身上,一部分飛濺出去,一部分沿著它灰暗的皮毛,彙集到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