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有點焦躁地等待著老人重新拾起紙和剪刀,但他看見老人的身體慢慢地向藤椅靠過去,那顆花白的腦袋像一塊石頭壓在藤椅靠背上,發出一聲鈍響。你不折紙馬了?莫名其妙,是你自己說要給我折一匹紙馬的。少年慍怒地站起來,順手把桌上的廢紙拍亂了,他說,我以為你會送我一匹紙馬,我可不是來聽你嘮叨你女兒的事的,什麼紙紮店,什麼死人活人的,都是迷信的玩意,我不要聽。扎一匹紙馬其實就是馬背馬肚上的功夫,其實就是最後撐馬的三下子,我只教過青青,青青早不在了,現在只有我了。老人的手在空中無力地劃了一下,少年知道那隻蒼老的手在模仿馬的奔跑,老人說,要讓紙馬有奔跑的樣子,一定要看紙紮店撐馬的功夫,現在沒有人會這個絕活了,孩子你走吧,你不是我的青青,我不想讓你偷去我撐馬的絕活。莫名其妙。少年倚著門朝後面冷笑了一聲,我只是想要一匹紙馬,誰要偷你的東西?

少年長得十分英俊,他的濃眉大眼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香椿樹街上都備受婦女們的稱頌。學校裡負責文藝宣傳的女教師認為他適合扮演樣板戲裡的任何一位英雄人物。少年曾經粉墨登場扮演《紅燈記》裡的李玉和。那一次他在化工廠的露天舞臺上初次亮相,臺下一片喝彩之聲,提籃小賣拾煤渣,他剛剛唱完第一句唱腔,就聽見不遠處響起驚雷般的一聲巨響,化工廠的天空剎那間一片火光焦煙,臺下有人喊,別逃,快去救火。臺下的人群亂成一團,少年拎著那盞訊號燈木然地站在舞臺上,看著琥珀色的火光映紅了化工廠的煙囪、油塔和廠房,他從來沒看見過真實的大火,那個瞬間他把它假設成一種舞臺背景,用鼓風機動紅綢可以製造火的視覺。突然爆發的火使少年想起了洪常青就義那場戲,是《紅軍娘子軍》裡的一幕戲,濃眉大眼的黨代表洪常青就是被火燒死的。少年放下了訊號燈,他的雙臂下意識地縛到後面,假設後面就是一棵老熔樹,假設前面就是南霸天、還鄉團和群眾,他應該以洪亮的聲音高喊一句口號,少年屏足力氣剛想喊出那句口號,學校的女教師衝上來把他往臺下拉,不演了,快救火去,女教師對著舞臺一側的化好妝的孩子們說,不演了,大家都去救火。少年記得他被救火的人們撞得東倒西歪的,他拎著那盞訊號燈在火場周圍跑來跑去,對大火無所畏懼,另一方面對後來撲滅化工廠大火也無所裨益。那天本是他和《紅燈記》的好日子,結果卻讓大火燒走了一場好戲和好夢,少年覺得那是一個奇怪的佈景般的日子。他忘了擦去臉上的油彩,回到家裡把母親嚇了一跳,母親一時沒認出那個少年就是英俊的兒子。你去哪裡了?母親把兒子堵在門邊。

演出,演《紅燈記》,我昨天告訴過你了。我知道你去演出,可是化妝也沒有這樣化妝的,怎麼像是被鍋灰塗了一層?我去救火,化工廠失火了。

你到底是去演出還是去救火了?母親狐疑地詰問兒子,她懷疑他在撒謊。碰到一起了,戲剛開始化工廠就失火啦。少年突然悲愴地喊叫起來,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層不可名狀的淚光,你怎麼這樣蠢?告訴過你了,我沒演成李玉和,去救火又找不到水,找到水又找不到水桶和臉盆。我今天什麼也沒幹成,那個化工廠偏偏今天失火了。一九七一年的夏季,香椿樹街以北三公里的郊區稻田一片嫩黃之色,少年脖子上掛滿了裝蟋蟀的小竹管走在郊區的稻田裡。他聽見胸前的竹管相互撞擊著,撞擊聲空洞而美妙。另一種聲音來自原野上的風,風吹響了柔弱的稻穗,風把稻子灌漿的聲音也放大了。少年彎下腰把耳朵貼著一株稻子聽,他對自己說,灌漿,它們在灌漿。

這個夏季少年的褲管被母親接了一截布,白球鞋則被兩顆腳趾頂出兩個洞,少年突然長高了,他也像一株正在灌漿的稻穗,但他無法分辨自己生長的聲音。

穿過稻田少年看見了竹板莊的墓地,墓地上的石碑,墳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