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聽了,就道:”娘又何必賭氣,她既然嫁了我,就一輩子是我的人,是死是活我都要。”

太妃揚起巴掌來,又軟綿綿的垂下去,喃喃自語道:“造孽,這是造的什麼冤孽啊?好好一個家,叫她攪得妻離子散,你當初娶她回來做什麼?”

水溶噤了聲,心裡一陣痠痛,心想:和母親到了這般決裂的地步,無論是對是錯,都不可挽回了。

“可是……”太妃輕輕吁了口氣,“你有沒有替念遠想過,他還那麼小,將來如何是好?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先王唯一的嫡傳血脈,在民間受苦,更不能讓全天下的人都笑話了去。”

水溶回過神來,卻又誚然一笑,道:“孩兒不怕人笑話,早在遇上她的那刻起,我就什麼都不怕了。曾經有個人告訴我,做人大可不必如此辛苦,若真心喜歡一個人,就該讓她知道,縱情快意豈不更好?不然到死的那點悔悟,可就太遲了。”

他默默回味著那些話,想到那夜的紫菱洲,蘆花落絮,月光綿長,忽然心緒寧和起來,彷彿陷入一場溫柔的夢境中,再也不能醒來。

“娘,我為這個家擔負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替自己做過一次主,只有這一次,求您讓我做回主!”

他的聲音飄忽不定,隱約似在天邊,一牆之隔外,黛玉靜靜立在花窗底下,眼中已有淚水潸然欲落。心口抽搐似的痛,她從未這樣痛過,那些長久以來的深夜,相擁著用彼此的身體取暖,他的心思,她沒有明白過。

如果可以,她寧願從來沒有明白過。

☆、肆拾八

轉眼到了啟程之日,朝廷催行的文書批下來,一連下了三四道。

五更疏斷,水溶便起身了,漱洗更衣事畢,和黛玉一起去上房辭別。

灰濛濛的天氣,已過仲秋,簷下落著密密的細雨,有如一道簾幕,將整個王府的恢宏景象都罩在清寒中,那些重煙樓臺,碧瓦金閣,都凝成模糊的輪廓。

隔著細密的青竹簾子,太妃睜開眼來,隱隱約約能看見,外頭幕天席地的雨霧。有人湊過來,在她耳邊輕輕哽咽著說:“太夫人,是王爺來了,就在外頭……”

她恍若未聞,似乎連說話的力氣也失去了,只是搖搖頭:“不見……”

簾外的人聽得分明,隔著一扇十二折的碧青鮫綃屏風,水溶的聲音遙遙傳來:“娘,你還是不肯原諒孩兒。”

太妃閉上眼,淚流滿面,恍惚間,從齒縫中掙出零碎的句子:“你走……就當我從來沒生過你這個兒子……我,愧對先王!”

水溶無從相勸,拉著黛玉跪下,兩人默默磕了個頭,只聽他道:“孩兒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母親大人,望您千萬保重,為孩兒顧好身體。”

羅氏站在邊上,用手帕堵住臉,痛哭不絕。水溶起身向她深深一揖,道:“既然夫人不願走,就請替我持下這份家業,好好過活。”

羅氏點頭應承下,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水溶想抬手替她拭去淚痕,可是那隻手,在半空中就凝結了動作,慢慢收了回去。身邊的黛玉不動聲色轉過臉,平靜的,彷彿什麼都沒有看到過。

今天的她很靜,面上鉛華洗盡,如尋常婦人那樣,烏濃濃的頭髮只用一支銅簪挽起,彷彿存心要與從前做個了斷。

這半年來,她已經極少哭了,眼中慢慢沉澱下來,經過時光韶華的洗禮,反多了幾分不曾有的成熟安定。這一去千山萬水,縱橫溝壑,也許還有過不去的兇險。只是有他相陪,此生再無憾了。

眼看他們攜著手,越走越遠,背影在風雨中飄搖不定,愈見化成模糊的兩點。羅氏追到門口,一手扣住門前的隔扇,五指慢慢彎曲,想要抓住什麼,蔻紅色的指甲嵌進隔扇裡。這一走,是不及黃泉無相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