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黑暗之中,我猶自無比眷戀地回頭看向身後它的方向,辨認著家所處的大概位置。我默默地吸掉最後一口煙,中指一彈,菸頭在夜空中畫出了一條簡單卻美麗異常的弧線,落入了橋下滾滾而去的流水之中……

“呵!”

我想要為自己再壯最後一次膽氣,也想要吐出腦海中所有的繁雜,我雙臂一揮,吐出了一聲粗重低沉的悶喝。所有的膽怯、鬱結、思念、眷顧、不捨也隨著這聲低喝湧出體外,消失在濃如墨汁的黑夜裡面。

我知道,再不走,我就再也走不了。於是,不待新的情緒升起,我飛快轉身,走向了橋的另一頭——同樣隱身在如墨濃夜裡的彤陽鎮。

闖波兒的家很好找。80年代,中國中南部地區鄉鎮的普通百姓通常都還住在一座座青瓦紅磚的平房之中,二層小樓並不多見。但黑道大哥闖波兒的家是一棟小樓房,就在下橋不久之後左拐的一條岔道上。

“篤篤篤!”

我敲響了那兩扇被漆成豬肝色,帶有簡單花紋的木門。

“哪個?”

屋內,一個蒼老婦人的聲音響起,平淡如水、波瀾不驚。

“麻煩問一下,衛波哥在屋裡沒有啊?”

“吱呀”一聲,木門打了開來,一位穿著樸素,不斷用腰邊圍裙擦拭雙手水漬的老婦人站在了我的面前。

透過門縫望去,大大的堂屋內,一根細細的電線從屋頂正中央垂下來,尾端連線著一盞放射淡黃光暈的小燈;燈下是一個用來剁制碎辣椒的木製小盆,盆裡斜斜插著一把鐵鏟;鐵鏟旁放著一個小板凳;板凳不遠處有一臺家用縫紉機,縫紉機旁邊有一張老舊的木書桌,桌子正中間靠牆擺放著一臺雙喇叭的燕舞收錄機,收錄機頂端搭了半塊紅布,前面還零零散散、雜七雜八地擺放著幾盤有包裝盒或者沒有包裝盒的磁帶。

整個堂屋,除了最左邊空曠處停放著一輛前後輪胎上都是泥巴,卻依然足以讓我豔羨不已的重慶嘉陵“黑70”摩托之外,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一無所有,與洋氣體面的兩層小樓外表形成了鮮明反差。這也恰恰就是闖波兒這樣的流子們的普遍心態:要面子,錢要用在別人能看見的地方。

對著那輛自己垂涎已久,卻有可能再也得不到的夢想之車,我實在忍不住又多瞟了幾眼。我一直伸在後腰的手輕輕地握住了釺子的柄,冰冷堅硬的感覺傳來。望著老婦人,我非常客氣地再次開了口:“姨媽(九鎮風俗:禮貌地稱呼比自己父母大的婦人為姨媽),你好,我是衛波的朋友,他在屋裡嗎?”

“沒有。”

老婦人的口氣僵硬麻木,她仰頭打量著我,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疑惑與厭煩。

一位陌生老太太居然用這種眼神看我,這讓我在頗為奇怪之餘,也有幾分惱火,卻又不好發作,只得繼續說道:“那打擾你噠,你曉不曉得他去哪裡噠?”

“不曉得死到哪裡去噠,你莫要問我。”老人的口氣還是那麼僵硬、無禮。

一股憤怒從我的心底湧了出來:難怪生的兒子這麼壞,要打流,原來自己就是這麼一個不曉得好歹的貨色。我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情緒,毫不客氣地拉下臉,轉身就離開。

一句我完全沒有想到的話卻從身後傳了過來:“後生(方言,年輕的小夥子),我看你這個樣子,標標致致,高高大大,不像是個打流的伢兒。你莫不學好,莫要天天和我屋裡那個東西搞到一起玩,這不是個學好的東西,你跟著他一起搞,沒得好下場。”

話語如同巨斧劈在了我的心間,喉嚨一陣哽咽,心頭翻起了漫天狂潮。百感交集之下,我扭頭望了回去:老婦人還是那樣雙手扶門,屋內昏暗卻溫暖的燈光從她的後方射出,形成了一片淡淡的光暈。她站在那裡,臉上依舊是一片冷漠,只是滄桑衰老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