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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幼,連同高粱棵子,全被打倒了。濺出的鮮血,把半個天空都染紅了。父親大張著嘴,坐在地上,他看到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血的腥甜味。
日本人進了村莊。
沾滿了人血的夕陽剛下了山,八月中秋血紅的月亮便從高粱叢中冒出來。
我父親聽到我爺爺壓低了嗓門的呼喚聲:
“豆官——!”
高粱殯。1
殘忍的四月裡,墨水河裡趁著燦爛星光交媾過的青蛙甩出了一攤攤透明卵塊,強烈的陽光把河水曬得像剛榨出的豆油一樣溫暖,一群群蝌蚪孵化出來,在緩緩流淌的河水裡像一團團漶漫的墨汁一樣移動著。河灘上的狗蛋子草發瘋一樣生長,紅得發紫的野茄子花在水草的夾縫裡憤怒地開放。這天是鳥類的好日子。土黃|色中星雜著白斑點的土百靈在白氣嫋嫋的高空中尖聲呼嘯。油亮的家燕子用紅褐色的胸脯不斷點破琉璃般的河水,一串串剪刀狀的幽暗燕影在河水中飛快滑動。高密東北鄉的黑色土地在鳥翼下笨重地旋轉。灼熱的西南風貼著地皮滾過,膠平公路上游擊著一股股渾濁的塵埃。
這天也是我奶奶的好日子,參加了黑眼的鐵板會並逐漸取代黑眼在鐵板會中領導地位的爺爺,要給死去近兩年的奶奶出大殯。這是爺爺在奶奶臨時墳丘前許下的大願望。出大殯的訊息早在一個月前就傳遍了高密東北鄉的九莊十八疃。殯期佔在四月初八,四月初七上午,就有遠方的百姓趕著驢車牛車,車上載著妻子兒女,向我們村莊集中。小商小販也趕來發財。村裡的街道上,村頭的樹蔭下,賣爐包的踩好了土灶,烤燒餅的支好了鍋,賣綠豆涼粉的搭起了白布涼篷。白髮紅顏,大男小女,熙熙攘攘擠滿了我們的村莊。
一九四一年春,國民黨的冷支隊和共產黨的膠高大隊在互相的頻繁摩擦中、在由爺爺籌劃的鐵板會綁票運動中和日偽的掃蕩圍剿中大傷了元氣。據說冷支隊逃遁到昌邑的三河山地區休養生息;膠高大隊隱藏在平度的大澤山區舔舐傷口。爺爺和爺爺往昔的情敵共同領導的鐵板會雖然在短短的一年多里發展成一支有二百多條鋼槍、五十多匹精壯好馬的武裝力量,但由於行動詭秘,並帶著濃厚的宗教迷信色彩,似乎並沒有引起日偽的注意。一九四一年,就全國形勢說,是抗日戰爭空前殘酷的階段,但高密東北鄉卻出現了短暫的安寧和平景象。活著的百姓們,在朽爛的高粱屍體上,播下了新的高粱。播種後不久就下了一場涓滴不流的中雨,肥沃的土壤潮溼滋潤,陽光明媚興旺,地溫持續上升,高粱芽苗彷彿一夜之間齊齊地鑽出來,柔弱的鮮紅錐狀芽尖上,挑著一點點純淨的露珠。離間苗初鋤還有一段時間,奶奶出大殯的日子,正逢著小農閒。
初七日傍晚,村子裡被三九年八月十五日那場大火燒出來的斷壁殘垣裡,已經擠滿了人,浮土沸揚的街道上,停了幾十輛卸掉了牲口的木軲轆車,樹木上、車轅杆上,拴著毛驢和黃牛。夕陽照耀著牲畜褪盡骯髒的冬毛後露出來的光滑面板,還沒有完全長大的樹葉子被陽光染成血紅,葉影像一枚枚古老的錢幣,印在牲畜的脊背上。
太陽落山時,從村西的大道上,來了一個騎騾的郎中。他的烏黑的大鼻孔裡,伸出兩撮燕羽般的硬毛,一頂與悶鬱的四月格格不入的破氈帽遮住了他的頭和額,兩道陰沉沉的目光從傾斜的眉毛下射出來。一進村莊,郎中就跳下瘦骨伶仃的騾子,一手搖著金光燦燦的銅鈴,一手攬著青綠色的麻韁繩,大搖大擺地往村中央走。騾子已經老狠了,遍身死毛尚未褪盡,露出新毛的地方明亮,附著死毛的地方晦暗,看去像通體生了癩瘡。它不時地卷一下松馳地下垂著遮不住紫色牙床的下唇,眼睛上方兩個渦子深得能放進去兩個雞蛋。
郎中和他的瘦騾子招搖過市,引得看殯來的眾百姓好奇地看著他。他和他的騾子搭擋成一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