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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出一種稀奇古怪的意味,那隻相當輝煌的銅鈴鐺裡晃出來的悅耳響聲,像謎一般深奧莫測。一群人腳不由己地跟著他走,腳板踢起塵土上前衝去,落到郎中油汗淫淫的臉上和他的渾身發散汗餿味的騾子脊背上。他眨動著眼睛,搐動著鼻孔,鼻孔裡那兩撮黑毛怪模怪樣地聳動著,郎中用力打出一個尖聲噴嚏,瘦騾子放出一串響屁。人們愣愣神,隨即大笑一陣,亂嚷嚷走散,去找露宿的地方去了。
新月掛上樹梢後,村子裡佈滿朦朧的暗影。一綹綹清涼的風從田野裡吹來,一陣陣響亮的蛙鳴從墨水河裡傳來,陸陸續續到來的看殯人往村子裡彙集,村子裡住不下,就宿在村外高粱地裡。這場大殯之後,從我們村莊到墨水河邊,有幾萬畝暄騰騰的高粱地被踩硬了,高粱芽苗被踩進泥土裡去,變成一線線綠色的汁液;一直等到五月裡又一場大雨降臨,板結的土地才重新發過來。殘存的高粱苗在連綿的野草造成的荒蕪中倔強地鑽出利刃般的頂梢,高粱莖葉和野草造成的蔭影遮蔽了一顆顆綠鏽斑斑的黃銅彈殼。
騎騾郎中在幽暗的暮色裡搖著鈴鐺遊蕩,鼻子裡不時噴出誇張的噴嚏,他走完村中央的土路,又繞著爺爺的鐵板會臨時搭起的一片高大蓆棚轉圈。蓆棚巍巍峨峨,氣勢逼人,是我們村子裡從沒出現過的高大建築,奶奶的靈柩停放在中央蓆棚裡,棚縫裡射出一道道熾亮的蠟燭光亮。棚口站著倆斜挎盒子槍的鐵板會會員,他們倆額頭向後延伸、約佔頭皮四分之一部位的頭髮全部刮光,露著青溜溜的頭皮。所有鐵板會員的頭顱都是這副模樣,讓人一見就生出三分怕意。二百多個鐵板會會員分散住在圍繞著停靈大蓆棚的衛星小蓆棚裡,五十多匹膘肥體壯的戰馬拴在一溜樹杆彎曲的垂柳樹上,馬前支著一長溜簡易食槽,馬打著響鼻,頓著鐵蹄,尾巴拂著趨味而來的第一批蠅虻子。馬伕往食槽裡倒著草粒,柳樹下散著炒焦的高粱米粒的香氣。
郎中的瘦騾子被芳香的草料誘惑,努力向馬群那兒歪脖子,郎中用冷笑著的眼睛看著老騾子可憐巴巴的目光,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騾子說:“饞了嗎?告訴你說吧,不是冤家不碰頭,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少年休笑白頭翁,花開能有幾日紅,得讓人處且讓人,讓人不算痴,過後得便宜……”
牽騾郎中瘋瘋顛顛的話語和鬼鬼祟祟的行動引起了化裝成看殯百姓的鐵板會會員的注意,有兩個鐵板會員跟蹤著他,等他滿嘴胡言亂語著、急一陣慢一陣地搖著破鈴鐺、又一次轉到馬群附近時,一個鐵板會員在前,一個鐵板會員在後,前後兩支匣槍,硬梆梆地逼住了他。
郎中毫無畏懼,在幽暗裡發出一聲淒厲的笑聲;兩個握槍的鐵板會員手腕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前邊的鐵板會員看到郎中的兩隻眼睛像炭火一樣燃燒著,後邊的鐵板會員看到郎中在笑聲中梗得又直又硬的黑脖子。瘦騾子狼亢的大影子像一堵傾圯的牆壁一樣倒在地上,戰馬群裡響起兩匹馬兒爭食草料的嘶咬聲。
中央大蓆棚裡點著二十四根通紅的羊油大蜡燭,燭光跳動不安,光影使蓆棚裡的一切都驚恐不安地晃動著。奶奶的暗紅色大靈柩停放在蓆棚中央,燭光在暗紅上又染了一層流動的金光,平添無限神秘色彩。圍繞著棺材擺放著白紙紮成的雪松雪柳,左一綠衣童男,右一紅衣童女,侍立棺材兩側。童男女是鄉里有名的紙紮匠寶恩用高粱秸杆和彩紙扎就,一些平常草木,經心靈手巧的寶恩一弄,竟變成生命活潑的靈物,棺材後立著奶奶的主位,主位上寫著:顯妣戴氏夫人神主孝男餘豆官奉祀。主位前褐色香爐裡,燃著杏黃|色祭香,香菸裊繞,香灰挑在暗紅色的火點上,經久不落。父親腦門上,也剃出了一塊光滑的頭皮,標誌著他是鐵板會中人。爺爺的頭頂上,也用剃刀刮出半輪明月,他和鐵板會會長黑眼並排坐在蓆棚一側的條案後,看著從膠縣城請來的熟諳殯葬禮儀的司師